第二十一章 大師與琴童

01

大地更黑暗,這人慢慢地從黑暗中走出來,走入燈火中。

他的臉色也是蒼白的,幾乎就像傅紅雪一樣,白得透明,白得可怕。

他的眼睛很亮,卻帶著種說不出的空虛憂郁。

大漢吃驚地看著他,忍不住問:“你知道他要殺你,你還要來?”

這人道:“我非來不可。”

大漢道:“為什麽?”

這人道:“因為我也要殺他。”

大漢道:“也非殺不可?”

這人點點頭,道:“每個人一生中多少都要做幾件他不願做的事,因為他根本沒有選擇的余地。”

大漢看著他,又看看傅紅雪,顯得既驚訝,又迷惑,這種事本就是他這種人永遠不會懂的。可是他已感覺到一股殺氣,這小小面攤前的方寸之地,就像是突然變成了殺人的刑場,甚至比刑場上的殺氣更強烈,更可怕。

從黑暗中走出來的人目光轉向傅紅雪,眼色更憂郁。

無情的人本不該有這種憂郁。

蕭四無本是個無情的人。

他忽然嘆了口氣,道:“你應該知道我本來並不想來的。”

傅紅雪依舊沉默。他仿佛早已醉了,早已麻木,甚至連他握刀的手都已失了昔日那種磐石般的穩定,可是他手裏仍然握著刀,他的刀並沒有變。

蕭四無看著他的刀,道:“我相信遲早總有一天能破你的刀。”

傅紅雪早已說過:“我等著你。”

蕭四無道:“我本來也想等到那一天再來找你。”

傅紅雪忽然道:“那麽你現在就不該來的。”

蕭四無道:“可是我已來了。”

傅紅雪道:“明知不該來,為什麽要來?”

蕭四無居然笑了笑,笑容中充滿譏誚:“你難道沒有做過明知不該做的事?”

傅紅雪閉上了嘴。

他做過。

——有些事你明知不該做,卻偏偏非要去做不可,連自己都無法控制自己。

——這些事的本身就仿佛有種不可抗拒的誘惑力。

——另外還有些不該做的事你去做了,卻只不過因為被環境所逼,連逃避都無法逃避。

蕭四無道:“我已找過你三次,我都要殺你,三次你都放了我。”

傅紅雪再次沉默。

蕭四無道:“我知道你一直都不想殺我。”

傅紅雪忽又問道:“你也知道我為什麽不想殺你?”

蕭四無道:“因為你已很久未遇對手,你也想等到那一天,看我是不是能破得了你的刀?”

傅紅雪承認。

縱橫無敵,並不是別人想象中那麽愉快的事,一個人到了沒有對手時,甚至比沒有朋友更寂寞。

蕭四無道:“可是我知道現在你已不會再等了,這一次你一定會殺了我的。”

傅紅雪道:“為什麽?”

蕭四無道:“因為你已無法控制自己。”

他的眼睛空空洞洞,看來就像是個死人,可是他的笑容中卻還是充滿譏誚:“因為你已不是昔日的那個傅紅雪了。”

——現在你已只不過是個劊子手。

這句話他沒有說出來,他的刀已飛出去,迅速,準確,致命!

他雖然明知這一刀必定會被傅紅雪所破,但是他出手時,仍然使出全力。

因為他“誠”,至少對他的刀“誠”。

這“誠”字的意義,就是一種敬業的精確,鍥而不舍的精神,不到已完全絕望時絕不放棄最後一次機會,絕不放棄最後一分努力。

能做到這一點並不容易。

無論誰只要能做到這一點,無論做什麽事都必定會成功的。只可惜他已不再有機會了,因為他走的是條不該走的路。

因為傅紅雪已拔刀!

刀光一閃,頭顱落地。

鮮血霧一般彌漫在昏黃的燈光下。

燈光紅了,人的臉卻青了。

那大漢全身的血液都似已凍結,連呼吸都似已停頓。

他也用刀,他也殺人,可是現在他看見了傅紅雪這一刀,才知道自己用的根本不能算是刀。

他甚至覺得自己以前根本就不能算殺過人。

燈光又昏黃!

他擡起頭忽然發覺傅紅雪已不在燈光下。

燈光照不到的地方,仍是一片黑暗。

02

“我本來的確可以不殺他,為什麽還是殺了他?”

傅紅雪看著手裏的刀,忽然明白蕭四無為什麽要來了!

——因為他知道傅紅雪已無法控制自己,他認為他已有擊敗傅紅雪的機會。

——他急著要試試,所以他已沒法子再等到那一天。

——等待畢竟是件很痛苦的事,他畢竟還很年輕。

傅紅雪的判斷並沒有錯,他自己也知道自己沒有錯。

錯的是誰?

不管錯的是誰,他心裏的壓力和負擔都已無法減輕,因為他殺的人本是他以前絕不會殺的。

“難道我真的已無法控制自己?”

“難道我真的已變成了個劊子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