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柔腸寸斷

溫如玉、卓長卿心頭俱都一震,兩人倏地一齊分開,扭首望去,只見溫瑾當門而立,地上的珠兒,映著她蒼白的面容。溫如玉渾身一陣顫抖,倒退五步,倚在墻上,有如突然見到鬼魅一樣,伸出枯瘦的手指,指著溫瑾,顫聲道:“你……你怎……的回來了?”

溫瑾面目之上木無表情,緩緩一擡足,踢開門邊的明珠,緩緩走了進來,目光一轉,從地上拾起那塊白木靈牌,輕輕擁在懷裏,目光再一轉,筆直地望向溫如玉,一字一字地冷冷說道:“我爹爹是不是你殺死的?”

這冰冷的語聲,宛如一支利箭,無情地射入溫如玉的心裏。

她全身一震,枯瘦的身軀像是在逃避著什麽,緊緊退到墻角。

溫瑾目光一擡,冷冷道:“我知道爹爹是你殺死的,是不是……是不是?”

她緩慢地移動著腳步,一步一步地向溫如玉走了過去。卓長卿手一抹額上的汗珠,但掌心亦是濕濕的,已自出了一掌冷汗。

他的心亦在慌亂地跳動著。他眼看著溫瑾的身形,距離溫如玉越來越近,哪知溫如玉突然大喝了一聲:“站住!”

溫瑾腳步一停頓,溫如玉卻又長嘆一聲,緩緩垂下頭,說道:“你爹爹是我殺死的……是我殺死的!”

溫瑾伸手一探柔發,突然縱聲狂笑起來。

“我爹爹是你殺死的,我爹爹是你殺死的……我媽媽也是你殺死的了?”

她縱聲狂笑著,笑聲淒厲,只聽得卓長卿掌心發冷。他從未想到人們的笑聲之中,也會包含著這如此悲哀淒淒的意味。

只見溫瑾又自緩緩擡起腳步:“我媽媽也是你殺死的了,是不是?”

她狂笑著,冷涼而晶瑩的淚珠,像是一串斷了線的珍珠,不停地沿著她柔潤的面頰流了下來。她重復地問著:“是不是?是不是……”

她緩緩地移動著腳步,每一舉步,都像是一記千鈞鐵錘,在溫如玉心裏頭撞擊著。溫如玉枯瘦的身軀,緊緊地貼在墻上,她顫抖著伸出手指:“不要再走過來,知道嗎?不要逼我殺死你,不要逼我殺死你……”

溫瑾的笑聲更慘厲了:“殺死我……哈哈,你最好殺死我。你殺死了我爹爹,殺死了我媽媽……”

哪知——

她話聲尚未了,溫如玉竟也突然縱聲狂笑起來:“我殺了你媽媽,哈哈——我殺了你媽媽……”

突地——

卓長卿只聽轟然一聲,木石塵砂,漫天飛起。

他一驚之下,定睛望去,只聽溫如玉慘厲的笑聲,越去越遠,這女魔頭竟以至強至剛的內家真力,在墻上穿了一個大洞,脫身而去,遠遠傳來她淒厲的笑聲:“我殺了你媽媽……我殺了你媽媽……”

刹那之間,笑聲劃空而過,四下又已歸於寂靜,只有溫瑾與卓長卿的呼吸之聲,在這寂靜如死的夜色中響起一些聲音,但卻又是那麽微弱。

溫瑾還自呆呆地站在地上,瞪著失神的眼睛,茫然望著漸漸平息的砂塵。她僵立著的身軀,漸漸也起了一陣顫抖。

終於——

她再也忍不住激蕩的心情,失聲痛哭了起來。卓長卿只見她身軀搖了兩搖,然後便像是一縷柳絲般虛弱地落到地上。他心頭一跳,再也顧不得別的,縱身掠了過去,一把摟住她的纖腰,惶聲問道:“姑娘,你怎樣了……”

但是溫瑾又怎會聽得到他的聲音?她只覺心中有泰山一樣重的悲哀、北海一樣深的仇恨,要宣泄出來。

但是她此刻除了痛哭之外,她什麽也不能做。她再也想不到自她有生以來,就一直愛著她、照顧著她的姑姑,竟會是她不共戴天的仇人。她不管在別人眼中,對她的姑姑有何想法,但是那麽多年,姑姑在她看來,卻永遠是慈藹而親切的。

直到此刻——

直到此刻,所有她一生中全心倚賴著的東西,全都像飛煙一樣地消失了。

“我該怎麽辦……爹爹、媽媽,你們怎麽不讓女兒見你們一面……”

她痛哭著低語著。爹爹、媽媽,在她腦海中只是一個模糊而虛幻的影子,她捕捉不到,而且也看不真確——

但是——溫如玉的影子,卻是那麽鮮明而深邃地留在她腦海裏,她無法擺脫,難以自遣。十余年來的愛護與關切,此刻竟像是都變成了一條毒蛇,緊緊地咬著她的心。人類的情感,情感的人類,生命的痛苦,痛苦的生命:“啊,為什麽蒼天對我這樣殘忍……”

她哀哀地哭著,眼淚沾濕了卓長卿的胸膛。他不敢移動一下。他知道此刻蜷伏在他胸膛上的女孩子的痛苦,他也領受得到她的悲哀。他看到門外已有了一線淡淡的曙光,但是曉風很冷。他不知道黎明前為什麽總會有一段更深的黑暗和更重的寒意。

於是他讓她蜷伏在自己的懷抱裏,領嘗著這混合著悲哀、仇恨、寒冷,但卻又有一絲淡淡的溫馨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