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回 尚余截竹為竿手 可有臨淵結網心

韋小寶在天地會的所作所為,康熙無不備知底細,連得天地會中的暗語切口,也能背誦如流,但韋小寶偷盜四十二章經,在神龍教任白龍使等情,康熙卻全然不知。韋小寶仔細想來,定是天地會中出了奸細,而且這人必是自己十分親密之人。但青木堂這些朋友個個赤膽忠心,義氣深重,決計不會去做奸細,出賣朋友。因此他心中雖然一直存了老大一個疑團,卻沒半點端倪可尋,只覺此事十分古怪、難以索解而已。

此刻風際中這麽一說,韋小寶驀地省悟,心道:“我真該死,怎麽會想不到此人身上。那日小皇帝要我炮轟伯爵府,天地會眾人之中,就只他一個不在府裏。這事早已明白不過,在伯爵府裏的,決不會是奸細,否則大炮轟去,有誰逃得性命?只因他事先已經得悉,因此先行避開。唉,我真是大傻瓜一個,他此刻倘若不說,我還是蒙在鼓裏。”

風際中沉默寡言,模樣老實之極,武功雖高,舉止卻和一個呆頭木腦的鄉巴佬一般。韋小寶偶爾猜測這奸細是誰,只想到口齒靈便、市儈一般的錢老本;舉止輕捷、精明乖巧的徐天川;辦事周到、能幹練達的高彥超;脾氣暴躁、好酒貪杯的玄貞道人,連對見多識廣、豪爽慷慨的樊綱,以及近年來衰老體弱的李力世、說話尖酸刻薄的祁清彪,也都曾猜疑過,就是對這個半點不像奸細的風際中,從來不曾有過絲毫疑心。

突然又想:“那時候雙兒也不在伯爵府,難道她……她也是奸細,也對我不住嗎?”想到此節,不由得心中一酸,但隨即明白:“雙兒是風際中故意帶出去的。他知道這個丫頭是我的命根子,倘若轟死了她,此後事情拆穿,我定會恨他一世。他不過是皇上所派的一個奸細,暗中通報些消息而已,天地會一滅,皇上便用他不著。我如在皇上面前跟他為難,他就抵擋不住,因此不敢當真得罪了我。”

這些推想說來話長,但在當時韋小寶心中,只靈機一閃之間,便即明白,說道:“風大哥,多謝你把雙兒帶出伯爵府,免得大炮轟死了她。”

風際中“啊”的一聲,登時臉色大變,退後兩步,手按刀柄,道:“你……你……”韋小寶笑道:“你我心照不宣,皇上早就甚麽都跟我說了。”風際中知道皇帝對他甚是寵愛,此言自必不假,問道:“那你為甚麽不遵聖旨?”這句話一問,那便是一切直承其事。

韋小寶微笑道:“風大哥,那你何必明知故問?這叫做忠義不能兩全。皇上待我,那是沒得說的了,果真是皇恩浩蕩,可是師父待我也不錯啊。現下師父已經死了,我還有甚麽顧慮的。就不知皇上肯不肯赦我的死罪。”

風際中道:“眼下便有個將功贖罪的良機,剛才我說皇上決意要除去三個眼中釘,除了吳三桂、陳近南之外,第三個便是盤踞台灣的鄭經。咱們把鄭經的兒子拿了,解去北京,說不定便可逼得鄭經歸降。皇上這一歡喜,韋都統,你便有天大的死罪,皇上也都赦免了。”他對韋小寶既不再隱瞞,口中也便改了稱呼,叫他為“韋都統”,對總舵主也直斥其名。

韋小寶心下惱怒:“你這沒義氣的奸賊,居然叫我師父的名字。”但想到能和康熙言歸於好,卻也當真開心,做不做官,那也罷了,時時能和小皇帝談談講講,實有無窮樂趣。

風際中又道:“韋都統,咱們回到北京,仍是不可揭穿了。天地會那些人得知陳近南死了,多半會推你做總舵主。你義氣深重,甘心拋卻榮華富貴,伯爵不做,都統不做,只為了要救天地會眾朋友的性命,這當兒早已傳遍天下。這些時候來,江湖上沸沸揚揚,說的都是這件事,那一個不佩服韋都統的英雄豪氣?”

韋小寶大是得意,問道:“大家當真這麽說?你這可不是騙人?”風際中道:“不,不……卑職決計不敢欺騙都統大人。”韋小寶心想:“他自稱卑職,不知做的是甚麽官?”雖然好奇,卻不敢問,一問便露出了馬腳,“皇上早就甚麽都跟我說了”這話就不對,轉念又想:“卻不妨問他升了甚麽官。”微笑道:“你立了這場大功,皇上一定升了你的官,現下是甚麽官兒了?”風際中道:“皇上恩典,賞了卑職當都司。”

韋小寶心想:“原來是個芝麻綠豆小武官,跟老子可差著他媽的十七廿八級。”清朝官制,伯爵是超品大官,驍騎營都統是從一品。漢人綠營武官最高的提督是從一品,總兵正二品,此下是副將、參將、遊擊,才輪到都司。但瞧風際中的模樣,臉上雖然仍是一副老實之極的神氣,眼光中已忍不住露出得意之色,便拱手笑道:“恭喜,恭喜。這是皇上親手提拔的,與眾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