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歸來如夢復如癡

家,總是好的,雖然家中只有他一人。

回到杭州,立即打掃藥鋪,四壁均用水洗了一遍,磚頭煥發出特殊的香氣。燒制磚頭的黏土,采自浙江金華縣,黏土如煤,億萬年升華而成,被金華人稱為“土魂”。

受柳白猿“重力是無形的太陽”一句話啟發,何安下領悟到“太極”二字形容的是太陽的潛在功能,柳白猿和暗柳生傳承的上古劍法似乎隱藏在太極拳中。

一日練拳六遍,每練一次均感覺不同,一分一毫地接近那神秘的礦藏。

歸來三月後的一個清晨,練拳時感到空氣像巨大的章魚般裹住自己,如被勒死,斷了呼吸。

不知過去多久,纏繞周身的空氣一松,何安下緩過氣來,胸腔發出一音,近乎鐘鳴。睜開眼,已不是熟悉世界,任何東西都有了一層青紫底色。

如果專注看一物,青紫色便會消失,物體恢復堅實。如不專注,青紫色會浮現,物體如水中倒影,沒了真實。

眼睛出了異樣,何安下卻沒驚慌,反而生出從未有過的安定感,仿佛置身於大地的深層,回歸母腹。

黏土磚的氣味中,混入了一股異味,不屬於大自然,似乎熟悉……何安下轉身,見藥鋪門口有一個女人。

她身處逆光,腰腹隆起,已有八九個月身孕。

靈隱寺的地下密室,敗絮如雪的木床……

女人向前一步,在晨光中顯現臉龐,雖因懷孕而略胖,仍不減五官清麗。

……不是她,是彭七子帶走的琵琶姑娘。

何安下松了口氣,這口氣松得很疼。

琵琶姑娘已是彭夫人了,今日剛回杭州。彭七子的母親是廣西土著,與越南、老撾人同宗,古稱越族。他帶琵琶姑娘去了越南,買下一家餐館,但房產合同被做了手腳,餐館倆月就關張了,投資的錢也未能收回。

越南華僑多,彭七子找到當地華人商會,要求解決餐館糾紛,談話時露了一手功夫,結果餐館的事懸而未決,卻有人願出錢給他建武館。太極拳從未進過越南,為引起民眾興趣,報紙連續報道彭七子,卻招來了一位當地華人武師的挑戰。

越南是法國殖民地,法國人在當地推廣拳擊。此武師傳承南少林拳法,並獲得過兩屆當地拳擊比賽冠軍。練武人自古與黑社會牽扯不清關系,武師在當地洪幫輩分高,平時雖不參與洪幫活動,但洪幫子弟在節慶舞獅,新紮的獅頭會請他紅筆畫眼——這是尊貴地位的象征。

比武前,洪幫請一位風水先生掐算,因武師命中缺水,所以洪幫租下一座法國人建的遊泳池,用木板封頂作為擂台,將大利武師。

琵琶姑娘說到此,掩面垂淚。彭七子心高氣傲之人,卻要她以懷孕之身,千裏奔波回杭州,恐怕預測到結果兇險。

含淚的眼睛,令她多了一分美麗。何安下道:“放心,七爺能贏。”

她睜大眼睛,何安下沉聲道:“君子坦蕩蕩,小人常戚戚。小人必定心態不穩,所以花招繁多。那個武師在遊泳池上比武,似乎頗具氣勢,其實心裏是怕了七爺。”

她“嗯”了一聲,眼神定定,似乎有了信心。

何安下:“你在杭州如無住所,可住到這裏。”

她回過神,臉色微紅,“七爺就是讓我住在你這。他說你是朋友。”從袖口中抽出一張銀票,輕放桌面。

何安下:“這是做什麽?”忙將銀票推回她手邊,“這是不拿我當朋友了。”

琵琶姑娘:“這是七爺的意思。”

想到彭七子性格,何安下不好拒絕,收銀票時,看到數額頗大,不由心驚。留下如此大的數額,夠她好吃好喝地活上幾年……彭七子做出了命喪越南的打算。

何安下將銀票再次推過去,“用不了這麽多,我看還是你拿著,我給你記賬,一月一付就好。”

琵琶姑娘:“太麻煩了,我和七爺都信你。”

何安下將銀票收起,瞬間做出重大計劃,如果彭七子遭遇不測,自己會代他照顧妻兒……不覺怔住,兩年前初到杭州,收留自己的醫館老板死後,也曾發誓照顧他妻兒。

琵琶姑娘:“如果可以住下,我想早點安歇。”

何安下引她上樓,樓上曾住過假活佛曠西達雷,留下一屋高档家具。

琵琶姑娘開了張單子,要何安下購買生活用品,還要他去石橋街,雇一個老媽子照顧她起居。

采購量不小,何安下要了輛人力車裝貨,看著車上東西越積越多,一個念頭在腦中炸響:“靈隱寺中的一夜後,我也是個有孩子的人了吧?”

此念一起,再也走不快,落後人力車二三十米。車夫停車,嚷道:“先生,要走得累,我把車上東西歸置一下,您也坐上去吧?”

何安下忙道:“不用,不用。”小跑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