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琴少知音不願彈

雁足街共有三家樂器行,多為笛子、二胡,甚至有西洋小提琴、銅管,只是沒有古琴。何安下詢問再三,得知深處小弄堂有一家倒閉的店,曾賣過古琴,現今改為家具行。

何安下尋去,門臉很小,木門腐朽得滿是蟲蛀。店內無人,走到後院,見立著一個大櫃子,櫃子敞著門,一人正在修門軸。

那人聽見動靜,轉過身來。他約六十歲,眼角嘴角皆下垂,天生的一副哭相。何安下表明來意,他嘿嘿笑道:“玩琴是我年輕時的興致,還剩下一張,琴的用料都是陳年朽木,當柴燒,燒不開一壺水。”

何安下:“我有特別緣故,今日定要一張琴,不計好壞。”店主放下工具,正視何安下,一臉哭相更加嚴重,似要噴出傾盆淚水。

琴殘留了一把,漆面黯紅,有著細密裂紋,如冰面凍痕。翻看,見內腔木質已朽成了深灰色。

店主撫摩琴面,道:“少於五百年,漆面生不出裂紋。”何安下視琴的目光頓時恭敬,店主一笑,“也有人用大火蒸、用冰塊鎮,令漆面開裂。但假的總有紕漏。”

指一線裂紋的端口,“經過五百年,自然裂開的,鋒芒如刺。作假的,銳不起來,不是像葉子,便是像魚頭。真東西總是簡潔,假東西必然雜亂。”

店主撫摩小孩腦袋般,撫摩琴面裂紋,“但我這把琴也是假的,只是作偽的方法,不是火燒冰鎮,而是用大功夫換來的。”

何安下靜聽,他卻不說是何法,轉言:“我作偽不為賣高價,是因為漆裂後,琴的音色更為松透。琴有靈性,如條性命,我只收你成本價,只要它有個好歸宿。”

何安下:“多少錢?”

店主“哼”一聲,卻不說價錢,話題又轉:“琴音松透,關鍵在於木料,五百年木料制成的新琴,往往比一把三百年古琴還好。制琴匠都是盜墓賊,因為棺材板往往是一流琴材。也會去訪鬧鬼荒宅,因為房屋大梁一定好料。但棺木受潮氣,梁木受壓迫,都會損傷肌理,音色松透,可惜不能清純。”

店主將琴舉起,定在眉前,如捧情人臉龐:“我得此木料,是千載難逢的機緣。它原是一座古寺中的大木魚,僧人敲它念誦佛經,不知有幾百年。我當年愛琴幾近瘋狂,一聽它音色,就長跪不起,終於感動寺院長老,把這大木魚舍給了我。小朋友,你說它值多少錢呢?”

何安下尋思自己帶的錢肯定不夠,羞愧垂頭。店主伸出手掌:“我要五百銀圓,不算高吧?但有一個要求,你要天天彈它,琴是活物,越彈音色越好,否則即便是千古名琴,久不彈奏,音質也會變得像小販叫賣般俗不可耐。”

何安下臉頰通紅,店主詫異:“你怎麽了?……難道,你嫌價錢貴了?”

何安下連說不是。店主溫和問:“你有何難處?”何安下臊得無地自容,兩手抱拳,不知該說什麽。

這是一間耳房,琴放在一個刮去油漆的舊櫃子上,室內還有一個斷腿梳妝台、三五個花面木箱。

一個錢袋“哐啷”飛落在梳妝台上,門開了道縫。

店主哭相依舊,拿起錢袋掂量掂量,冷笑:“不夠。”門外響起一個尖利嗓音:“我不買琴,用這一百大洋,買你面前這個人。”

店主:“他與我無關。”

門外人:“那錢也給你。”

店主:“多謝。”伸手示意何安下不要做聲。

一會兒,門外聲起:“他怎麽還不出來?”

店主:“你怎麽還不進來?”

門外啞了,半晌,門推開,走入一人。他頭發濕漉漉的緊貼腦頂,戴白色口罩。

他不理何安下,徑直走到店主身前,摸了下琴,嘆道:“以太極拳勁,將漆面震出刺紋。一秒鐘達五百年光陰之效,巧奪天功。但巧奪天工,必會遭天嫉恨,弄巧者不祥啊。”

店主的哭相重了一層,“所言極是,所以我半生潦倒,抱病多年,活著只是待死。”

來人語氣一熱,兒女對爹媽的關心:“您得的是什麽病?”

店主:“風濕。風濕是治不好的。”

來人:“是呀,令骨頭畸形,痛起來晚上難有睡眠。唉。”

店主:“唉。所以,我武功還在,身手卻衰了。我沒有把握贏你。”

來人語氣轉冷,“你是我爺爺的管家,得過他老人家指點,我總要敬你三分。只要將他交給我,你還算是彭家的老輩人。”

聽到彭家,何安下心寒,想到藥鋪中的琵琶姑娘,她會不會已遭毒手?

店主的哭相凝固,狀如死人。來人原本尖厲的聲音變得寬厚,道聲“汪管家!”退後一步,斜身靜立,姿態舒展大方。

這是比武的表示。

店主嘆道:“太極拳的第一要領是虛靈頂勁,要求頭部像花草一樣,為追求陽光,向天空伸展。你周身輕松,唯獨頭部多汗,說明你已得了虛靈頂勁。我當年求出這一頭汗,用了十年。以你現在程度,兩年後會消去這頭汗。那時,你便是大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