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廣寧不孝生

遊過池塘,上岸穿林,來到一個開滿粉色野花的山坡。剛才談話時,正逢野花盛開,因而有飄香。不能得見一面山坡同時花開的景象,令人遺憾,天地間的綺麗總是默默完成,避開人類。

俯視粉色花叢,可見潛伏著七八個軍人。花叢盡處是一片竹林,隱隱藏槍,雙方處於僵持階段。

段遠晨示意何安下離開是非之地。兩人回撤,發現花叢裏坐著一位軍官,卻像和尚般盤坐,閉目默念著什麽。

他右手置於右肩前,右手中指與大拇指扣成環,余指挺立。段遠晨按住何安下肩膀,“那是大隨求菩薩的手印,他是廣寧不孝生。我們不要走,有熱鬧可看了。”

軍官是浙江新崛起的軍閥,未出生便喪父,母親回到了廣寧縣娘家,不久後生下他,但父親族人不承認他是遺腹子,他分不得遺產。長到兩歲時,廣寧縣法華寺的一位和尚收他做義子,照顧他母子生活,有傳言說和尚是他親生之父。

他十五歲入伍,驍勇善戰,晉升神速。他身先士卒,在槍林彈雨中穿梭,卻未受過一次傷。有人說和尚傳給了他一個躲避槍彈的法術。

二十五歲,他成為師長,率軍滅了自己的父族,然後帶二十萬大洋去法華寺,要修繕寺院。但和尚義父卻在他邁進寺廟前,以盤腿坐姿逝世。他因此稱自己為“廣寧不孝生”,他的本名叫董庚時。

段遠晨說完典故,見董庚時仍閉目靜坐,右手構成的環紋絲不動,竹林敵方則推出了一輛小車。

小車綠色,豎著一根狹長圓管,兩名士兵將什麽塞入,然後圓管放平,對向花地。

阿安下:“這是什麽?”

段遠晨:“炮。這是要把人轟出來,等人起身逃竄,他們正好開槍。”

兩人沉入花下。然而許久也不聞炮響,兩人探頭,見竹林中的士兵高舉雙手走出,竟投降了。

原是董庚時來了救援部隊,自後面包抄,俘虜了敵兵。何安下向董庚時望去,見他右手扣成的環一下崩開,自花叢中站起。

包抄士兵押來了叛亂軍官,一個五官俊朗的青年。

董庚時:“你是讀書人家的孩子,我格外器重你。你卻要背叛我,究竟為什麽?”

叛將:“取而代之。”

董庚時嘆道:“痛快!我給亡母做法事而上山,身邊不會帶太多人,的確是最佳時機。我如死了,母親無人超度,豈不是很可憐?”

叛將:“我打死了你,會幫你祭母。”

董庚時:“假話!”

叛將大笑,“確是假話,誰還顧得了這許多。”

董庚時掏出手槍,“你有豪傑氣,我不能留你。”

叛將眉眼平靜,下嘴唇卻顫,以牙咬住,方停下。董庚時收起槍,道:“你走吧。十年之後,再來殺我。”

叛將冷笑一聲,“不用十年。”狠狠瞪了董庚時一眼,向坡下跑去。

董庚時遠遠做個手勢,坡下士兵向叛將端起槍。叛將刹住步,回身大喊:“你不是放我走麽?”

董庚時:“你學了一身土匪的狠勁,丟了讀書人的風度,十年後不過是個三流貨色。”做個手勢,槍響人倒,一條年輕的生命了結。

年輕並不等於美好,世上有許多天生的惡人。

何安下與段遠晨蹲身花叢溜走,回到高人建築工地的軍用帳篷,兩人方再說話。

何安下:“此人殺氣好重!”

段遠晨:“不如說法力高。他那位和尚義父應該是禪宗嫡傳,南宋高僧大慧宗昊的法脈。”

段遠晨讀過禪宗人物傳記集《指月錄》,此書記載,大慧宗昊聽到別人念“佛”字,會以手掩耳,聽到一個“禪”字,會啐口水。呵佛罵祖,方是禪宗一流人物,這位天下敬仰的禪師暗修密法,依據一個冷僻的菩薩——大隨求菩薩的咒語手印修行,說其冷僻,因不像觀音菩薩在民眾中有普遍信仰。

段遠晨看了這書才知有此菩薩,他在明版《華嚴經》插圖中見到此菩薩右手舉於肩前,中指成環,因此一見董庚時手形,便知來歷。但在他的閱讀範圍裏,還未尋到大隨求菩薩的咒語。

何安下:“董庚時受了禪宗法脈,怎麽可以當軍人?”

段遠晨笑道:“不但做得,還是一流的軍人。軍人想絕處逢生、敗中求勝,要有脫離常規的一悟,正與和尚參禪相似。宋朝之後的上將軍都要參禪的。”

何安下:“既然是脫離常規的一悟,為何還要修咒語手印?”

段遠晨:“咒語手印難道不是常規之外的事麽?”

何安下無言以對。

段遠晨:“有悟性,無法力,不能濟世。大慧宗昊參與朝政,曾遭到奸相秦檜十一次暗殺,嶽飛所用的長槍,是他讓一條蟒蛇變化成的。”

軍用帳篷的布面忽起波瀾,一把軍刀刺了進來,布面割開的聲音撕心裂肺,直割出一米多長,一人側身鉆入,正是董庚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