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第十四章 我意茫然

段桐舟逃逸在外仍未歸案,但這並不影響對此次脫獄事件的最終處置。負責主管天牢的提刑司被謫免出京,刑部尚書罰俸三年,懲處得算是不輕不重。內閣推了大理寺丞商文舉臨時代領提刑司的職銜,先行履任,等待大年後再行品察。

得到這個小升半品的機會,商文舉甚是珍惜,到任後兢兢業業十分謹慎,生怕再出任何的岔子,不僅把天牢內外規程重新清理了一遍,每兩天還要親自到牢中巡視。對於與段桐舟同案的所有人犯,更是早晚清點,監管得密不透風。

新上司到任的烈火燒得這般旺盛,天牢上下從都管到獄卒自然更不敢大意。為防生出意外,像宋浮這樣的人犯,天牢已經完全禁止外人探視了。

這一天,獄卒老魏清掃完幽冥道,又去自己負責的幾間牢房外點了人頭,腰酸腿疼地正打算回值房休息一會兒,只見當值的曲都管急驚風般地奔了過來,慌亂地找出鑰匙,說長林世子要來探看宋浮,讓他趕緊招呼人手去打掃清理一下,免得囚室太過腌臜,沖撞了貴人。

對於老魏這樣的人來說,長林世子高在雲端之上,幾乎不能仰望,當下也很驚慌,找了幾個人直奔宋浮的囚室,先將他捆在墻角,隨後忙忙地收卷爛絮,追殺蟲鼠,還打了兩桶水沖洗地面,簡直恨不得把床板上的稻草都給一根根壘個整齊。

到了這個境遇,宋浮早已是心如死灰,眼前的景象雖然讓人驚訝,卻也引不起他的好奇之心,只瞟了兩眼,便又靠墻閉目,一動不動。

不知過了多久,囚室裏的嘈亂漸漸停止,少頃,有人過來將他拖到柵門邊,強行推搡為跪姿。

一個清冽的聲音自外間傳來,“給他把刑具去了吧。”

宋浮全身一震,霍然睜開雙眸,定定地看向牢門的另一邊,牙根漸漸咬緊。

只見已經清掃得異常幹凈的內牢通道上,擺著一張梨木靠椅,蕭平章擁裘而坐,身後並無隨從,只站著長林二公子。

眾獄卒聽命取了囚犯身上的鐵鐐之後,已全數退出了內牢區,四周一片沉寂。

過了好一陣,宋浮方才冷笑一聲,先開口道:“不是說長林王府不幹涉有司審訊嗎?世子還是忍不住了?”

蕭平章語調似冰,“此案已經審結。朱筆禦批,判你腰斬棄市,本應再株連三族,幸而陛下寬仁,許你族男丁流放發賣。怎麽,這個結果還沒有人告訴你呢?”

即便不感到意外,親耳聽到最終這個無望的結局,依然讓人胸中如同刀絞。宋浮臉色灰敗地扶著地面,幾乎跪坐不穩。

“我手上有一份宋大人的履歷。”蕭平章並沒有看向他,而是從袖中取出了一份文書,翻開硬封念道,“據載,顯光七年,你是英州通判,西厲偷襲圍城,府尹和參將都逃了,你一個文官守城不退,有幸得先帝親旨嘉獎,從此仕途平順。那個時候的宋大人,骨頭裏還算有些血氣,心裏也還算有家國子民,只是不知道這樣一份心腸,是什麽時候開始變的呢?”

宋浮面現怒意,猛地前撲,捶地嘶聲叫道:“宋某效忠先帝與陛下,此心從未變過!我所做的一切,只是為了保我陛下朝局安穩而已!”

蕭平章徐徐後靠在圈椅椅背上,冷冷道:“大人這話我有些聽不懂了。你斷了前線補給,幾乎就是想把甘左以南拱手讓給敵國,如此作為,怎麽能讓陛下的朝局更加安穩?”

宋浮眸中湧出淚水,“這次的前線軍情確如老王爺事先所料,我無話可說。但就事論事,身為領兵之帥,連一個像樣的緣由都沒有,只憑著多年領軍的感覺,便隨意向陛下索要行台兵符調動大軍……即便是今日,我宋浮還是要說,此等行為仍是惡例,不可擅開。世子爺素有才名,請問,我大梁為政為軍皆有制度,難道日後四境領軍之人,全都能依例效法老王爺所為嗎?”

這番話也算擲地有聲,連蕭平旌的眉睫都有些微動。

蕭平章仍是面無表情,“所以你心有不甘,便想拿著前線將士和五州子民的性命,用以警示後人?”

宋浮拼命搖頭,神情越發激動,“大同府的安排是我下的令,可當時我並不知道大渝真的是全軍南下,我只是想要延遲補給而已,並非是要斷送甘州,為紀琛謀奪軍功!”

蕭平旌皺了皺眉,上前一步問道:“那你可承認段桐舟是在為你效力?”

宋浮怔了怔,點頭。

“紀琛與段桐舟聯手試圖抹殺人證,是我親眼所見。他若與你並未合謀,為何要冒這麽大的風險做這樣的事?”

宋浮面色慘白,喃喃道:“我不知道……我真的沒有派人去過齊州,從來沒有……”

事態到了這個情勢,宋浮繼續狡言虛飾的可能性已經很小。蕭平章問到這裏,大略已能印證胸中所疑,於是不再多問,緩緩站了起身,轉頭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