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第十六章 知我何憂

大梁立國兩百余年,天下政務分於內閣六部,算是各有其責,但你若問大年下哪裏最忙,禮部出來認了第一,倒是沒有其他人反對。

現任禮部尚書沈西是正經科舉出仕的朝臣,入過翰林,放過外任,天生一副好記性,再繁雜的事情堆到他面前,都能絲縷不忘。他履任禮部從侍郎到尚書已近十年,天子歲末尾祭雖然隆重,在他而言早就算是駕輕就熟,整個部衙內外看上去忙是忙了些,倒是不見絲毫慌亂。

到了臘月二十六,諸項儀典都已安排齊備,沈西剛松緩下來想喝杯小酒,前廳書辦飛奔而入,稟報長林世子來見,現在正廳上等候。

沈西忙將腰間扯松了少許的玉帶重新系好,整理了一下衣冠,匆匆迎了出去,一踏上司衙正廳的台階,便拱著手連聲道:“不知道世子爺大駕光臨,勞您久候了,失禮失禮。”

蕭平章裹著一件白裘披風獨自立於廳上,身邊親衛皆在院中,禮部的幾名聽差也被打發到遠遠的院門邊候命。沈西眼見這個陣勢,又覷了覷長林世子微沉的面色,心頭不禁有些忐忑,勉強堆出笑來,問道:“莫非世子爺有什麽私下的話要指教?”

蕭平章先欠身還了禮,方從袖中取出一份書文,冷冷地問道:“我長林府收到了貴部送來的祭典儀程。請問沈大人,你就沒覺得有什麽不妥嗎?”

沈西怔了怔,“一應儀程禮部皆按往年慣例所制,不知有何冒犯之處?”

蕭平章忍了忍怒氣,“往年?往年皇子年幼,不豫大典,家父身為超品親王,列宗室之首陪祭天地,是有歷代舊例可循的。但是今年,太子已滿十歲,正式冊立東宮。這麽大的事兒,顯然所有儀典規程皆應隨之更改。可你沈大人倒好,連位次都不修正就報到我長林王府……”他叭的一聲將手中書文擲在旁側桌案上,“若是家父一時不察沒有提出來,這是算你禮部疏失呢,還是我長林府藐視東宮?”

他說話時,沈西的臉色就已經越變越白,書文一扔下來,更是嚇了一跳,顫聲解釋道:“世子切莫動氣,確實是下官想得不太周全……再加上陛下總是說,太子是晚輩,要禮敬王伯……”

蕭平章控制著胸中怒意,盡力將聲音壓平,“我大梁立嫡不立長,歷代多的是超品的王伯,要怎麽禮敬,沈大人身為禮部尚書,想必應該比我更清楚吧?”

沈西的額角冒出了一層細汗,擡袖擦了擦,連聲應道:“是是是,世子既然提出來了,禮部自然應該立即修正,待安排好了,下官親自去府上賠罪。”

蕭平章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搖了搖頭,“我今日前來,並不是想要逼誰賠罪的。只希望沈大人日後,安守本職,不要想得太多。”

說罷,他繞過全身有些發僵的這位尚書大人,快步離開正廳,剛剛走下兩步台階,腳底突然一頓。

只見階角月桂樹下,荀飛盞神色有些尷尬地站在那裏。年尾天子出祭是由禁軍負責安防,有許多事務要與禮部對接,他今日過來本想核定一下最後的議程,無意中聽到了這樣一場談話,一時間倒不知是該走還是該留。

蕭平章此時心中煩亂,只覺周身疲累,不想說話,略略向他點頭為禮,便徑直向外走去。荀飛盞猶豫了一下,自後跟上。

從禮部官衙正廳到大門,有一段不短的長廊,蕭平章帶著怒意,走得不免快了些,一時氣息凝滯,突然咳嗽起來,腳下頓時有些不穩。

隨侍在後的副將東青嚇了一跳,正要緊追幾步攙扶,荀飛盞已趕在前頭,一手挽臂支撐,一手貼住背心,為他調息順氣,埋怨道:“你傷在胸肺,不要動氣,若是舊傷反復,豈不是讓……讓老王爺和世子妃懸心?”

蕭平章頰邊隱隱透著青白之色,閉目良久,默然未語。

自那日與叔父在書房爭執了一場之後,荀飛盞倒比以前更明白平章這一番怒意從何而來,嘆息一聲,勸道:“這位沈尚書一向為人圓滑,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肯定不是有意給長林府下套,說是討好反倒有可能。不光是他,這些年……太多的人習慣了陛下之後就是老王爺,一時有些難改……”

蕭平章定定地看著前方,眸色幽沉,半日後方低聲道:“飛盞,你是個聰明人,這樣的習慣有多可怕,只要想想就明白了。人心總是難測,我觀他人,他人觀我,兩皆如是。至於本心究竟如何,恐非言辭可以取信……”

這幾句話說得雖然平淡,背後卻有難以言表的酸楚,荀飛盞呆立了半晌,也只能道:“人心雖難測,日久亦可見。很多人只是一時想錯了,他們終究會明白的……”

蕭平章此時已經平靜下來,沒有接話的意思,反而轉頭向荀飛盞微笑了一下,道:“你的事情也忙,不用管我了。東青跟著呢,沒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