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第一章 泣血悲歌

林奚小心地端著一碗溫熱的湯藥,踏過階上輕霜,匆匆走進長林王府書院的內廳。

蕭平旌盤腿坐在南墻邊的地圖前,仰著頭一動不動。

那日他暈沉倒下時,門外還是滿樹金黃,風中也只有零星的落葉飄卷,可等到他再一次完全清醒地睜開雙眼,庭院中早已是禿枝蕭瑟,一片初冬的肅殺。

最初聽聞北境突變,兄嫂出征,蕭平旌幾乎是一刻也不能再躺下去,掙紮著想要起身。林奚攔阻不住,連日照看病人的疲倦哀傷湧上心頭,突然間發起怒來,擡手甩了他一記耳光,“為了救你一條性命,你知道大家有多不容易嗎?現在你連站都站不穩,就算爬到北境去又有什麽用?”

蕭平旌被她打得僵愣了好一陣,方才低聲解釋道:“我現在不是要去北境,我只是想到書院去看看地圖,推演一下前方的戰況。這樣等我身體好些,至少心裏能有數,知道趕去什麽地方最能幫得上忙。”

林奚面上血色微褪,垂眸呆坐了片刻,伸手將他扶起,一路送到了書院。

黎老堂主那日決然離去,只是為了堅持自己的行醫之則,並非從此袖手不管。杜仲跟隨長林世子出征離京後,他擔心林奚一個人太過吃力,時常也會過來相幫。蕭平旌原本強健,體內毒素已清,又有師徒二人合力調治,不過半個多月,便已恢復了七八成。

十一月下旬,北境最新軍報入京的前幾天,蕭平旌與林奚兩人輕騎簡從,奔出了金陵城門。

雖然與兄長的戰報擦肩而過,但蕭平旌對前方情勢的了解依然遠非他人可比,三月彎刀的戰例是他打小便學過的功課,出京後一路北上,毫不猶豫地直奔蘆塞而去。

兩人日夜兼程,踏入北境南五州界內時已過了冬至,入夜滴水成冰,寒意遠非金陵可比。長途急行自然不可能每晚都有宿處,如遇野外露營,蕭平旌都會讓林奚靠著火堆安睡,自己在一旁抱劍淺眠,照看篝火不要熄滅。

再有兩天行程便能趕到蘆塞,連日的晴天突轉陰沉,北風帶著沉甸潮濕的雪氣卷地而來,一陣緊過一陣,到了後半夜愈發淒厲。

背風而設的篝火木柴充足,在風嘯聲中依然烈烈燃燒,散發著足夠讓人繼續安睡的暖意,但呼吸舒緩的蕭平旌卻不知為何突然驚悸了一下,猛地睜開眼睛。

噩夢。卻又不全然是夢。

他夢見兄長在甘州那當胸一箭,夢見他從馬上墜下的身體,夢見自己用力握著一雙冰冷僵硬的手。

風聲咆哮,四野黑沉。蕭平旌抹了抹滿額的冷汗,起身走開了幾步,想獨自穩一穩心神。

前幾天他與林奚曾在途中遇到長林莫南營的金將軍,這支五百人小隊當時正奉命去包抄大渝軍被切斷的前鋒。既然有此軍令傳下,可見寧州南路的戰事遠比推斷的還要樂觀。

理智告訴蕭平旌,蘆塞一役長林軍內外合擊優勢明顯,父王身邊有元叔,兄長身邊有大嫂,他們兩個應該都不會有事。

……應該不會。

林奚在火堆邊坐了起來,視線隔著淩亂的光影投向蕭平旌。面對他黯沉不安的眸色,她張了張嘴,卻又不能開口勸慰。

漫天雪幕在次日近午時分拉開,斷斷續續,綿延不絕。兩日冒雪疾行之後,出現在眼前的邊塞城池已是披銀掛素,看上去那般潔凈剔透,清冷而又安寧。城頭飄揚的長林戰旗明明白白地指出了這場血戰的勝者,大戰後的痕跡已被茫茫雪色所掩,模糊淺淡,幾乎不見。

蕭平旌是第一次來到蘆塞,但邊城格局大同小異,他沿著中軸主街一陣飛奔,很快就看到了簡樸的軍衙大門。

不過三重院落,卻似乎有一道又一道邁不完的門。無論是門邊守衛,還是中途遇到的長林屬將、兵士、仆從,所有人的神色都十分灰敗,低頭躬身,刻意回避著他的目光。

每向前走一步,蕭平旌心頭的惶恐便增加一分,層層交疊,最終在看到跪在庭院內的東青時達到了爆裂前的頂點。

耳邊所有的聲響都已消失,他只聽到自己茫然地問道:“你為什麽哭?……東青,你為什麽在這裏哭?”

東青沒有回答。蕭平旌其實也不敢聽他回答。

庭院主屋的房門開敞著,十幾名長林部將低頭跪侍於外廳,寂靜無聲。他沖上台階,推開內門,轉過圍屏。

寬闊簡潔的室內只有一張木榻,平整鋪蓋的白布下隱隱是人體的輪廓。蕭庭生獨自一人坐在床頭守候,原本花白的頭發已不見半縷青絲,眼神有些凝滯,仿佛未曾聽到有人進來的動靜。

蕭平旌的思緒瞬間停止,僵直地在圍屏邊立住,曾被瑯琊閣主誇贊為靈活機敏的那顆頭腦,此時卻無法理解眼前這最為簡單的景象。他的視線在室內徒勞地尋找,一寸一寸地移動,期盼能在其他地方見到熟悉的身影,直到四肢百骸內的血液凝固,直到虛軟的雙腿再也不能支撐身體,仍然抗拒地跪倒在原地,怎麽都不肯朝那張床榻再多靠近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