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第二十一章 魂歸梅嶺

嘯厲激蕩了半宿的風雪,在天明後漸轉舒緩,空中只余零星的細碎冰粒,稀稀落落,不肯完全停止。

卷地而過的北風哀婉低沉,雲層厚重,光線依然是灰蒙蒙一片。蕭元時親臨致哀的儀駕轆轆駛出朱紅宮墻,碾軋過早已肅清一空的金陵街頭,來到了長林王府的大門外。

一身重孝的蕭平旌叩拜接駕後,親自引領他穿過雪泥深深的庭院,來到靈堂前。

身為嫡出的皇長子,又是在蕭歆不惑之年方才養下的根苗,蕭元時出生後被保護得可謂密不透風,除了皇家春秋狩獵之類的活動外,他少有的幾次出宮全都是前來長林王府玩耍。

記憶中曾經歡笑奔跑過的這座前廳,已是幽深陰冷的靈堂,黑紗飄拂銀幡重重,全然沒有了舊時的模樣。想到它將在不久之後變得更加空寂與荒涼,蕭元時的心頭便堵堵的,仿佛被人塞進了一團亂絮。

手中三支清香燃出的白灰跌落在指背上,微燙的溫度讓發呆的小皇帝回過神來,急忙邁前兩步,將香炷插入長案正中的紫銅爐中。

蕭平旌立於牌位前,回拜了四拜,再起身時,手中已多了一個無蓋的木盒,高舉過額,遞送到蕭元時的面前。

淺黃緞襯之上,靜靜躺著的是那枚長林軍令。

蕭元時將雙手緊縮收在袖中,低聲問道:“你心裏怪不怪我?……如果朕當時能多想一想……也許事情不會走到這樣的地步……”

雖然眼瞼下仍是一片青灰,但蕭平旌的神情和語調比起昨日已安寧了許多,“臣在不久前剛剛明白了一個道理,這世上發生的事情,有些可以挽回,但另一些……無論你想多少遍的如果,最終也還是只能接受。臣這次甘心領旨受罰,請陛下收回軍令。”

蕭元時後退一步,搖了搖頭,“既然北境將有新的旗號,那朕想要讓你留著它。”

蕭平旌遲疑片刻,緩緩將高擡的手臂放下,“陛下若賜,臣自當精心保管。只不過……以後應該不會再有令出之時,而陛下您……也已經不再需要長林王府了。”

“難道你永遠都不回來了嗎?即便父喪期滿也不回來了嗎?也許再過幾年,朕還可以……”

“陛下如此掛念,臣自當銘感於心。”蕭平旌單膝跪下,仰頭看著他的眼睛,“可是陛下,臣覺得已經有些累了,實在沒有辦法像父兄生前那麽堅不可摧……”

蕭元時早已在打轉的淚珠終於落下,哭著撲向前,抱住了他的脖子,“平旌哥哥,你多保重。”

蕭平旌收緊雙臂,如同他小時候一般輕輕拍撫著少年尚顯單薄的背心,慢慢應道:“元時,你也多保重。”

在淚水中結束的這場拜祭其實相當於一次提前的道別,重孝在身又領罪離京的蕭平旌依禮將不再入宮辭行。蕭元時抱著他哭了一陣,臨走時仰首又看了看門匾上武靖帝禦筆的“長林”二字,心頭空蕩蕩一片茫然。

他這次過府致哀是由禮部擇定的日期,但出發的時候故意提前了一個時辰,只宣召禁軍大統領一人陪同,將內閣擬定的隨駕朝臣統統丟在了朱雀門外。荀白水聞訊後倒也沒怎麽在意,只把它當成了小皇帝郁悶之下的一次任性,倒是荀太後心中不悅,覺得皇兒太過年輕不分忠奸,在宮裏抱怨了許久,最後還心神不寧地追問兄長:“你說句實話,爭鬥到今日這個結果,你我是否真的已經無須再憂慮長林王府了?”

“長林王的靈柩即將前往梅嶺落葬,北境的動靜自然還要繼續監看,接下來還要撤編長林軍……”荀白水答了兩句,突然又覺得沒必要跟她說這些聽不懂的細節,於是停頓了下來,換了肯定的語調,“是,對於長林王府,今後無須再多憂慮。”

荀太後緊繃的腰身終於放松,長長地吐了一口氣,頰生笑意,轉頭對荀安如道:“這世上唯有你叔父才是全心全意對待陛下的人,等他再長大幾年就能明白了。”

類似的話她以前已經說過許多次,荀白水每次聽到都很是受用,笑著謙辭了兩句,告退而出,回到前殿值房繼續處置常務。

巳正時分,蕭元時的禦駕平安回返宮城,荀飛盞護送他進入養居殿後,親自來到朝房內,向荀白水通報他返駕的消息。

“難為你知道叔父一直懸心,特意前來告知。”荀白水一臉訝異地看著侄兒軟甲上猶存的雪痕,心頭沒來由地有些不安,“不過風雪未停,隨便派個屬下來說一聲就是了,你又何必親自前來呢?”

“侄兒面見叔父,是有別的事情。”荀飛盞平靜地向他欠了欠身,從懷中取出一份折本,雙手遞上。

荀白水滿頭霧水地接了過來,翻開只瞟了兩眼,頓時又驚又怒,一掌拍在旁邊桌案上,厲聲斥道:“你瘋了嗎?禁軍大統領之位多少人求之一生而不得,你卻要請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