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第四十三章 多情無情

瑯琊閣售賣流轉天下消息,鴿房遍布各國各城,這是人人皆知的事情。但具體到哪所院落才是漫天翅影真正的起落之地,知道的人卻是屈指可數。就連在京城裏長大又掌領了禁軍多年的荀飛盞,也是在這次跟隨蕭平旌潛入城中之後,才第一次看到了金陵鴿房的真面目。

烏漆外門、青墻黑瓦、前廳後舍,四合院落,總而言之兩個字,普通。

和金陵城成百上千個類似的宅院幾乎完全相同,沒有一絲一毫特別和神秘的地方。

兩人邁步過了二門,前方自然就是中庭,一位肩披外衫的中年人手持風燈立於階前,似乎早已靜候多時。

蕭平旌抱拳招呼道:“朱三哥,驚擾你了。”

朱三哥微微一笑,“最多能給你一個落腳之處,幫不了別的。快些進來吧。”

過了中庭便是正院,南向三間青瓦大房。朱三哥當先推開正中的那一間,門板開啟,明亮的燈光傾瀉而出,一條人影正負手站在燈台旁,聽到開門聲響便轉過身來,深藍布衫,花白鬢發,竟然是多年未見的扶風堂堂主黎騫之。

蕭平旌完全不知道他在京城,乍見之下大吃一驚。

朱三哥笑著解釋道:“金陵分堂遇到一起罕見的病例,老堂主特意過來看看,沒承想遇上兵變,就這麽被困在了城裏。你率軍圍城之後,我猜到蕭元啟會派人管控扶風堂,所以提前派人將他老人家接了過來。”

扶風堂中其他大夫倒也罷了,如果真讓蕭元啟發現老堂主也在,難說又會引出什麽麻煩,蕭平旌想著後怕,不禁擡手按了按額頭,感嘆道:“幸虧朱三哥慮事周到,多謝多謝。”

朱三哥原本打算開個玩笑,問他是以什麽身份道的這個謝,想想又覺得情勢沉重不太合適,便只笑了一下。此時早過子夜,黎老堂主知道兩人冒險進來是有要事,匆匆問過了林奚的近況,就催著他們快去歇息。

次日用過早飯,兩人收拾整齊來到正屋這邊,朱三哥早就備茶以待。瑯琊鴿房在金陵的根基遠非嶽銀川可比,兵力分布和宗室朝臣的動向不說,就連宮城巡防的細節他也打探出了一二,盡數標在一張禁苑平面圖上。

荀飛盞詢問了禁軍被拿下的過程,越聽越是悲憤,低頭穩了半日,方才問道:“陛下被關押在養居殿的東側殿,這個消息確實嗎?”

朱三哥大概從沒被人問過消息是否確實這樣的話,不由挑了挑眉,飲茶未答。荀飛盞自己也立即意識到說錯了話,尷尬地抓了下頭皮,訕訕致歉。

蕭平旌笑著瞟他一眼,道:“蕭元啟的主要兵力,城防上就分走了一大塊,還要守衛糧庫兵庫,巡防全城,宮禁人手必定會捉襟見肘,只能重點防衛養居殿這一片,外圍反而松懈,憑你我二人,應該不難突破。”

若論對宮城的熟悉,自然沒有人比得上宿衛宮防多年的荀飛盞。他在腦中飛快地籌算了一番,先劃定出一條線路,“按朱三哥查探到的消息來看,要快速接近養居殿,從此處切入,再這樣、這樣、這樣……幾個節點都能跳過去,應該最為合適……”

他一面說,手指一面在圖紙上滑動,滑過“正陽宮”三字時,眸色突然一沉,聲音也低了下去。

同座的另兩人都是玲瓏心肝,自然知道他在想什麽。不等他問,朱三哥便直接道:“你猜得沒錯,令妹已經被接進宮去好些時日,就住在正陽宮裏。”

荀飛盞悶悶起身,在室內踱了兩步,回頭道:“安如也許膽小柔順,但我敢肯定,她絕不會與蕭元啟同流合汙。”

對於這位從不拋頭露面的荀家大姑娘,蕭平旌以前只見過數面,並不了解她的為人與心性。不過他很相信荀飛盞的判斷,也能體會他此時的心情,當下挑了挑眉,微笑道:“也好,既然從正陽宮過去最為簡便,那咱倆今晚就先去見見令妹吧。”

蕭元啟麾下各色人馬統歸起來約有八萬實數,兵變當天傷亡折損了近萬,之後又面臨四方圍城,士氣難免低迷,再怎麽恩威並施,終究不能像最初那般赫赫揚揚,必須得多加小心管束,分派籌算。狄明將羽林營中最精銳的力量劃成兩個部分,約五萬人負責城防,一萬駐守宮掖。為了精簡人手,宮城內原有使役人等統統被逐了出去,大部分殿室盡皆閉鎖無人,一應起居理事,都集中在朝陽殿、養居殿和正陽宮三處。

自叔父遇刺身亡之後,荀安如的心境便已枯絕猶如死灰,起先還日日落淚,後來竟連淚水都漸漸幹涸。那日在城外親見焚了戚夫人歸來,她已知蕭元啟必有更大的動作,自己什麽事也做不了,只能將身契銀兩拿給了敏兒,命她趁亂離開自尋生路。

三月中,蕭元啟果然兵變功成,心中說不出的得意,宮城血色還未完全洗去,便命人將家眷匆匆接入了正陽宮。四月十四禪位大典的頭一天,他親自攬著荀安如邁入朝陽殿,遙指上方巍巍禦座,向她炫示自己的功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