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風塵結客

夢繞神州路,悵秋風、連營畫角,故宮《離黍》。底事昆侖傾砥柱,九地黃流亂注?聚萬落千村狐兔。天意從來高難問,況人情易老悲難訴!更南浦,送君去。

——張元幹

撲面霜風,沾衣塵土。孟元超抖一抖身上的風沙,邁開大步,走在淮北平原的官道上。這是他離開蘇州的第四天,早已渡過長江了。

雖然只是隔著一條長江,江北江南的景色已是大不相同。道旁沒有牽衣的楊柳,冷清清的路上只見一路衰草鋪滿一層濃霜。

但也並非觸目都是荒涼,給這深秋的景色添上幾分生氣的是荒原上的紅草。

紅草是江淮平原上一種奇特的植物,葉背青棕,葉面殷紅,長得長長的一條紅草,扯直了足有六尺多長,高逾人頭。這時正是紅草成熟的季節,一望無際的荒原,都在茂密的紅草覆蓋之下,紅如潑天大火,紅如大地塗脂。這景色倒是當真可以用得上“壯麗”二字來作形容了。

孟元超的心境也是這樣:沉郁蒼涼,而沉郁蒼涼之中卻包著一團火。

故園的景色在白雲那邊,看不見了。但對故人的懷念,卻還在孟元超的心頭起伏,不能自休。

他想起那晚的事,不禁嘆了口氣,心裏想道:“那個黑衣女子,除了紫蘿,決計不是別人。但她為什麽要逃避我呢?縱然不能再續前緣,也該和我見面啊!唉,日夕苦相思,相逢不相識!怪也只能怪我的糊塗了。她如今有夫有子,敢於不畏人言,獨自跑來看我,這已經是十分難得了。”

跟著他又想起了呂思美來,想起了這位活潑天真的小師妹,心中不禁又是帶著幾分內疚,暗自想道:“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我只好辜負師娘的好意了。但願小師妹能夠和騰霄終諧連理,共到白頭。她和騰霄要比和我適合多了。”

正在浮想聯翩,心事如潮之際,忽聽得馬鈴聲響,只見荒原上的紅草恍似波分浪裂一般,跑出了一匹駿馬。

這是一匹四蹄雪白,毛色深紅的紅鬃馬。騎在馬背上的是個髯須如戟的粗豪漢子。駿馬西風,粗豪騎客,和這紅草平原的壯麗景色倒是十分相襯。在金色的陽光照耀之下,這樣的一匹紅鬃馬在紅草叢中跑出來,那眩目的鮮明色彩給人的印象就像是一團火獵獵燒來一樣。

“好一匹駿馬!這粗豪的騎客恐怕是一位草莽英雄了!”孟元超心念未已,只見這匹駿馬已經跑上官道,轉眼間就從他的身旁風也似的掠過了。

那個粗豪漢子從他身旁掠過之際,忽地“噫”了一聲,兩道利剪也似的目光向他投擲下來,似乎想說什麽,卻沒有說,馬不停蹄的就跑過去了。

如果是一個普通的旅客,決不會在草原縱馬,舍正路而不由的。雖然他後來還是跑上了官道。孟元超驀地心頭一動,“莫非他是沖著我來的?如我所料不差,他一定還會回來。”

果然不過一炷香的時刻,只聽得健馬嘶風,那個髯須漢子又回來了。

“果然是沖著我來的!”孟元超心想。他是個精明機警的人,登時就想到了這個人的身份,只有兩個可能。

一個可能是這個漢子是江湖上的獨腳大盜,意欲劫他。去而復回,乃是為了觀察清楚之後方始動手。

另一個可能是這個漢子是朝廷的鷹爪,聽得風聲,追蹤他的。但還不能斷定他是不是孟元超。

孟元超心裏想道:“若是前者,我倒不妨坦白的告訴他,他走了眼了。我並不是‘肥羊’,只是個沒有油水的窮酸;若是後者,嘿嘿,那就活該他倒黴了,我可得用他的鮮血塗我這口寶刀!”

蹄聲戛然而止,髯須漢子來到孟元超的面前,這次果然是兩樣,來到了孟元超的面前,他就勒住了坐騎了。

髯須漢子打量了孟元超一眼,冷冷問道:“你是哪條線上的朋友?”

這一問倒是頗出孟元超意料之外,攔途截劫的強盜是不會這樣問“羊牯”(行劫的對象)的,朝廷的鷹爪更不會用這樣的口吻。

孟元超怔了一怔,暗自思量:“難道他竟是同道中人?”冷眼一瞧,只見這個髯須漢子的目光,隱隱似含殺氣,分明是來意不善。

孟元超是“欽犯”的身份,覺察這人的來意不善,自是不能不謹慎提防,心想:“管他是什麽人,我且胡亂搪塞一陣,看他怎麽說。其實這句話倒是應該我問他才是。”

孟元超打定了主意,決定不先暴露自己的身份,於是裝作惶然不解的神氣,說道:“你說什麽?我可不是‘貨郎’(挑著擔子在鄉村走動的賣家常用品的小販),身上哪有什麽針線?”

髯須漢子看出孟元超身具武功,哼了一聲,心裏想道:“這廝分明裝蒜!”但他雖然看出孟元超並非常人,卻還未曾摸清孟元超的路道,倒也不敢造次。哼了一聲之後,忍著怒氣,雙眼一翻,大聲說道:“我問你,你是幹什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