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回紅顏知己

共君此夜須沉醉。且由他、蛾眉謠琢,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問,冷笑置之而已!尋思起,從頭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後身緣恐結他生裏。然諾重,君須記!

——納蘭性德

風搖蘆葉,浪打蓼花;水泊煙籠,名湖霧覆。此時已是倦鳥投林、漁舟唱晚的時分了。一騎駿馬,尚在沿著高郵湖的北岸前行。

騎者是個虬須如戟的中年漢子,這個人正是江湖上著名的遊俠繆長風。

他在王家和群豪分手之後,就騎王元通送給他的這匹青鬃馬,追趕運棺北上的劉抗。第一天沒有碰上,現在又將是第二個白天過去了。

揚州坐落長江和運河的交叉點,也正是高郵湖南流注入長江之處。從揚州北上,本來是走水路較為方便的,但劉抗因為運的是棺材,棺材裏裝的是假死的韓朋,韓朋服了尉遲炯的藥丸,三天之後方能蘇醒,倘若坐船的話,到時可不方便打開棺材,當著舟子將“死人”救活。而且走水路若遇意外,危險也大得多。是以劉抗選擇了沿著高郵湖北上這一條已經少人行走的荒涼古道。而他的這個選擇,也是早已告訴了繆長風的。

繆長風騎的是王元通特地挑選給他的駿馬,走了兩天,還沒有追上劉抗,不覺頗為有點詫異了。劉抗坐的是兩匹普通馬匹拉的大車,自己駕馭。雖說有兩匹馬拉,但大車上載著沉重的棺材,按常理說繆長風走了第一天的一個下午和第二天一個整整的白天,是應該可以追得上他的。

繆長風看看天,晚霞染紅了魚鱗似的雲層,風很柔和,高郵湖波平如鏡。心裏想道:“看天色,今晚該是個有月亮的晚上,反正錯過了宿頭,就索性兼程趕趕夜路吧。”

主意打定,心情沒有那麽煩惱了。湖邊蘆葦高逾人頭,他騎馬馳過,時不時驚起幾只藏在蘆葦叢中的沙鷗。黃昏鳥鳴,分外覺得寂靜,看那薄霧籠罩的湖面,宛似披上一層輕紗。無浪微風,湖水輕輕碰擊岸邊的聲音,好似柔和的音樂。繆長風不知不覺的給這清幽的景色吸引了。

“這樣清幽的景色,倘若有個知己並轡同行,那就更是人生樂事了。”繆長風心想。

這念頭一起,不知不覺,就驀地想起了雲紫蘿來了。

“白頭如新,傾蓋如故。”繆長風心裏想道:“這兩句前賢的話,當真說得不錯。有的人相識了一輩子,頭發都白了,還是並不知心,好像新相識的陌生人一樣;但有的朋友道畔相逢,停下車來,交談片刻,便是一見如故(注:停車的時候,車蓋傾側,故曰傾蓋。喻時間之短促也),友情的深淺,原不是相識時日的長短所可衡量。我和孟元超、雲紫蘿的交情,可不正是這樣?最初我不知道紫蘿有所鐘,對她曾有非分之想,她卻是光明磊落,依然把我當作大哥看待,心無芥蒂。嗯,這份純真的友情,豈是旁人所能懂得?唉,莫說一般的人謠諑紛紜,只怕孟元超也誤解了我此際對紫蘿的情感呢。”

“但也許是我誤解了也說不定。”繆長風想起了孟元超那既豪邁而又沉郁的性格,心中又再思量:“他要我去照顧紫蘿,或許正因為他已經明白了我現在的心情,他把我當作一個可以推心置腹的朋友,才會重托我呢。我若然還以為他是要為我們撮合,恐怕反而是境界太低的世俗看法了。”

山抹微雲,天粘衰草。白茫茫的湖水望不到盡頭,密布湖濱的蘆葦也好像遙接天際。快馬馳過,蘆葦迎風颯颯作響,但仍是只見宿鳥驚飛,看不見人的影子。

“怎的還是不見劉抗?”繆長風心裏想道:“這次我來揚州給王元通拜壽,總算是不虛此行。不但好友重逢,還結識了新的朋友。像孟元超和我一樣,劉抗和我也可說得是傾蓋如故了。聽說他是山東中牟縣人氏,後來才遊學杭州的。可惜我還沒有機會和他長談,他原籍中牟,或許曾經見過我的師姐。”

風從湖面吹來,繆長風瞿然一省,喟然嘆道:“三十年前的往事,就像眼前的高郵湖一樣,被濃霧籠罩,模模糊糊的我都幾乎記不清了。師姐已經死了多年,如今她墓前的野草,恐怕也高逾人頭了吧?”

舊事塵封,記憶是早已模糊了。但師姐的音容笑貌,他一想起來,卻還是歷歷如在目前。自己當年的心情,也突然間記起來了。繆長風這才忽地醒悟,不是記憶模糊,而是因為這許多年自己歷盡滄桑,避免再去回想往事的緣故。

回憶的幔幕撕開,時光一下子倒流,回到了三十年前,那時他還只是十二、三歲的孩子。

師姐是他師父最小的一個女兒,雖然是最小的一個女兒,但卻比他年長四歲。他初入師門的時候,他的師姐已經是一個頗懂人事的少女了。還記得最初的一兩年,他的武功還是他的師姐代父傳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