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回傾吐衷曲

楚王台上一神仙,眼色相看意已傳。見了又休還似夢,坐來雖近遠如天。隴禽有恨猶能說,江月無情也解圓。更被春風送惆悵,落花飛絮兩翩翩。

——歐陽修

原來她是從妙玉的故事,不自覺的忽地感懷身世,心裏想道:“妙玉是欲潔何曾潔,雲空未必空。我卻是獨愛梅花高格調,卻傷飛絮已沾泥。嗯,這是造化弄人,還是我自己作的孽呢?”要知由於她和楊牧這段錯誤婚姻,心中總是難免有點自卑之感。

繆長風幾句話給她解開心中的疙瘩,她感到了好朋友“相知以心”的喜悅,擡起頭來,只見滿眼都是陽光,時序雖是初冬,在她眼前卻是春天了。她微微一笑,說道:“你的話不錯。但出於汙泥而不染這七個字,我可是愧不敢當了。嗯,繆大哥,有一件事情,我始終沒有和你說過。”

繆長風道:“什麽事情?”

雲紫蘿道:“我和元超的事情。楊華這孩子,他、他——”

她本來是把自己最隱秘的私事告訴繆長風的,但要說到楊華不是楊牧的骨肉之時,饒是她和繆長風的感情早已超乎世俗的朋友之上,也總還是有點感到尷尬,訥訥不能出之於口。

繆長風打斷她的話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人生總不免有點缺陷,過去的事,那也不用太多去想它了。人之相知,貴相知心。我和你是這樣,你和元超,更應該是這樣。你們的事情,我已知道。還是談些別的吧。”雲紫蘿籲了口氣,心境豁然開朗,說道:“繆大哥,你想談些什麽?”

繆長風道:“我剛剛想起曹雪芹寫的一首詩。紅樓夢我沒看過,這首詩我卻聽人說過。據說他寫紅樓夢最少花了十年時間,還未寫成。這首詩就是他自己訴說他寫紅樓夢時的悲痛的。”

雲紫蘿道:“啊,有這樣一首詩嗎?我倒還沒有聽過呢,你念來給我聽聽。”

繆長風念道:

浮生著甚苦奔忙,盛席華筵終散場。

悲喜千般同幻渺,古今一夢盡荒唐。

謾言紅袖啼痕重,更有情癡抱恨長。

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

雲紫蘿默念“謾言紅袖啼痕重,更有情癡抱恨長”兩句觸起愁思,自己也不覺癡了。

繆長風道:“這首詩怎麽樣?”

雲紫蘿道:“好。就是太傷感了。不過以曹雪芹的際遇,也無怪他寫出這樣傷感的詩。”

繆長風道:“曹雪芹的身世,我所知無多,你說給我聽聽好麽?”

雲紫蘿道:“他是八旗世家子弟,祖先幾代,都在江南做內府的織造官,那是一個既接近皇室又容易賺錢的肥缺。當時曹家在官場的地位,真是顯赫一時,康熙六次‘南巡’,有五次就住在織造官署裏面。在這五次中,曹家就接了四次‘聖駕’。他家的榮華富貴,也就可想而知了。

“但後來曹家不知犯了什麽大罪,就像紅樓夢中所寫的賈府一樣被抄了家,一個顯赫萬分的家世,就此毀滅了。那時曹雪芹只有十多歲,在南方生活不下去,遷到北京,仍然一天天窮困下去,經常是全家食粥過日,但他還是一派狂傲派頭,稍有點錢,就縱酒賦詩,有時喝多了酒錢也付不出。他的好朋友敦敏曾有一詩送他,這首詩就是寫他當時的這種生活的,我倒還記得。”

當下念給繆長風聽道:

尋詩人去留僧壁,賣盡錢來付酒家。

燕市狂歌悲遇合,秦淮殘夢憶繁華。。

繆長風道:“一個貴公子出身的人,能夠抵受貧窮的折磨,寫出紅樓夢這樣的好書,曹雪芹也真是值得令人敬佩。敦敏這首詩雖好,可比不上曹雪芹自己寫的那首述懷詩。因為敦敏的詩只是替曹雪芹惋惜失去的繁華,意境就未必較低了。”

雲紫蘿點頭道:“你說得不錯。”

繆長風忽道:“曹雪芹那首詩,你最喜歡哪句?”

雲紫蘿不願吐露自己的感觸,反問他道:“你呢?”

繆長風道:“我最喜歡的是最後兩句: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我的淺見是曹雪芹這首詩並非單純傷感,他也有令人奮發的一面!”

雲紫蘿眼睛一亮,輕聲念道:“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心裏想道:“對呀,曹雪芹以心血寫成的書,他雖然受了十年辛苦,但他也得到了‘不尋常’的成功,感到了‘不尋常’的喜悅了。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這裏面不也是有著自豪的感情嗎,我怎麽只是看到感傷的一面呢?”

繆長風接著說道:“不如意事常八九,可對人言只二三。人總難免有受到挫折的時候。但像曹雪芹這樣,不為困難所嚇到,在逆境裏仍然十年如一日的去做一件有意義的事情,那就少了。”

雲紫蘿眼睛裏閃露出喜悅的光輝,緩緩說道:“繆大哥,你說得真好,說下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