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冰心玉壺,清姿臥雲餐雪

八千裏路山和水,半天之內能趕到這裏已殊為不易;堪堪趕到山坡,卻見那少女要走上絕路,無奈中醒言只好舉起那把“神雪”玉笛。兵荒馬亂裏,笛音乍起,幽幽然仿佛就在耳邊響起,若置身其中,並不知此時與前一刻已千差萬異;而若置身事外,倒可以察覺,這亂軍之中正馬如狂飆人如歡龍,四下裏喊殺連天號聲如沸,怎可能如此清晰地聽到這一縷清泠泠有如春水的笛音?兵戈定,馬停蹄,縹緲的笛音過後,萬軍叢中只剩下那一位剛剛滑落三尺白綾的少女,猶能行動。

“醒言?”

當笛聲停歇,顫然回眸,南邊那山坡上正是陽光遍地。綠油油亮得直晃人眼的山坡上,萬綠叢中,一匹雪亮的高頭駿馬正傲然佇立。銀色的馬鞍上,則是一位清神俊雅的男子,鋪展著比雪駒白雲更燦爛的袍服,正好像注目望著自己。

……便仿佛曾經不知幾回魂夢中見到的樣子,那春深處,如一朵白雲般輕輕飛來,優雅地來到自己面前,疑真疑幻,夢耶非耶……

一切都如夢幻,只到了面前時才略有些不同。當悲苦的女孩兒正要撲入來人懷中痛哭之時,那剛剛趕到之人卻忽然撩衣跪倒,口中呼道:

“臣張醒言,救駕來遲,請公主恕罪!”

“……”

落難的公主,聽得此言口中正有些苦澀,卻見到那跪倒的臣子忽然又如旋風般站起,手臂大膽地張來,只輕輕一攬,便將自己緊緊抱在了他懷裏!

“……”

到這時,刹那間,再沒有了面具,放下了所有擔負,那一切痛苦的憤懣的委屈的悲愁的絕望的苦難的情緒再也不用控制,就讓它像決了堤的洪水傾泄而出,曾經堅強的嬌軀讓她回復本來的軟弱面目,再如風中秋葉般劇烈顫抖,讓晶瑩的淚水無聲地奪眶而出,漫流肆溢,痛痛快快地浸濕他的前胸。這般哭後,她便頭暈目眩,身子一軟,若不是被有力的臂膀環抱,便已是癱軟在地。

到了這時,這些周圍剛才如木雕泥塑的軍卒也忽然如夢初醒,渾身恢復了知覺。只不過雖然身體能夠展動,大多數人卻仍昏昏沉沉,一時失去思考能力。茫然若失間,忽聽到周圍的原野上突然沸騰回蕩起一個聲音:

“咄……爾等犯上作亂之人,速速離去!今日吾與公主相見,不願展動刀兵,除了那首惡將軍,其他人速速離去。”

“如若不然,今日管教你們死無葬身之地!”

……

張堂主這大義凜然的恐嚇話兒說完,牧良野上卻一片寂靜。四海堂主驚奇地發現,周圍那些包圍他們的士兵,竟似乎沒有絲毫反應。

“奇怪……我都怕死,莫非他們不怕死?”

醒言卻不知,他在這匆忙間,其實計算出錯。這兒雖在人間,不比南海,但其實他這張堂主的大名,並不如何鼎鼎,放在這裏,還不如在南海神怪中好使;再者他以為自己剛剛露了一手,這些軍士便該知難而退,聽得自己好意放生,還不趕緊逃命而去——可他卻沒想到,對於這些刀頭舔血的悍勇軍卒而言,他剛才這道骨仙風的法術實在太過含蓄,若是蠢鈍點的,還只當方才聽過一段小曲。

因此,當醒言說出這番良善之言,聽在那些驕橫跋扈慣了的昌宜侯府騎兵耳裏,不免顯得可笑之極。在這時,即便那少數清楚知道剛才發生何事的叛軍,也只覺得這穿著漂亮雪青道袍的後生只不過是施了點小小障眼邪術。這等旁門左道的勾當,遇上他們這些久經訓練的士兵,實在不足為懼。還在京師時,他們就曾反復聽過新封的護國神教凈世教法師開壇講過,若戰場上遇到這樣讓人神情恍惚的法咒,只要往自己腦門上抹一點別人的新鮮人血,那法術便自然失效——呵!新鮮人血,眼前手頭還不有的是嗎?

於是,這漫山遍野的追兵忽然間不約而同地縱聲大笑,那笑聲越響越大,越傳越響,直到後來竟震得山谷轟轟作響。

在這震耳欲聾的嘲笑聲中,那脫力昏迷的少女也被驚醒。雖然不知那些叛軍在笑什麽,女孩兒卻覺得,眼前這情形,和當年那煙波浩淼的鄱陽湖瀏覽畫船中是何等相似。於是,居盈的鼻子一酸,恍惚間那家國血海深仇也一時忘了,滿心裏只為這因為自己又遭到嘲諷圍攻的少年難過。

只不過,有一點昔日的公主良友還不十分清楚,那便是今時今日,眼前這身前極力維護自己的人,早已是今非昔比!喧鬧聲中,還聽得那跋扈將軍在高聲叫喝:

“兒郎們,給我沖!誰將這無知小子斬成肉糜,本將軍今晚要下酒!”

於是,狂呼亂喝聲中,上千人的馬隊從四面八方洶湧而來,紅著眼,舞著刀,仿佛轉瞬之後就要將中間這塊狹小的天地踏平!而所有攻擊之人,臉色通紅,興奮得發光,如同醉酒,虛劈著戰刀,用刀鋒反射著白亮的陽光,將那一小撮愚忠之人的臉色映得更加慘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