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章 雁塔

長安南郊,慈恩寺。

西院浮屠,大雁塔。

每年科舉之後,必有新科進士,三五成群到此觀賞遊玩。或可遊覽古寺,尋幽訪勝。亦可登臨高塔,憑欄遠眺,俯瞰長安。

然則其中最為重要的便還是“雁塔題名”。

中進士者可將自己的名字題在大雁塔下,不知是從何時興起的規矩,但在金榜題名之後遊大雁塔卻已成風俗。

有道是“名題雁塔傳金榜,大顯門庭天下揚!”

潘玉立身七層雁塔之上,憑欄向南遠眺。風舞衣襟,身邊卻出奇的並無一人。

其他進士都在另一側享受俯瞰長安的快意,又怎會來觀這蒼茫群山。

但立刻又會有人注意到她的存在,上前道一聲潘公子,或者潘大人!

她也就順勢融入人群之中,為眾人指點這江山古跡。或得迎合,或得贊譽。

她從容應對,於不經意間,回眸一眼。群山渺渺,不見鴻雁。

來到塔下,寺中僧眾早已準備好了筆墨紙硯,供眾進士題名之用。

進士們一一持筆,題上自己的姓名字號,莫不是寫的小心翼翼,工工整整。來日若為卿相,此時此刻或許便是千古留名。

只是在千古之下,後人遊訪古跡,呼朋引伴之間,真的會注意到那刻壁上,密密麻麻留下的是誰的名字嗎?

潘玉一筆寫就,在白紙上留下“潘玉字明玉”幾個字,字跡端麗明秀,已消弭當初的陰柔之氣。若是王文瑞在此,也要贊嘆一聲。

有人感嘆,可惜許仙去辦差,沒等到這時候,不然說不定還能趁此雅興,賦詩一首。

潘玉卻又執筆,思慮片刻,寫下“許仙字漢文”,審視良久,方才交給等在一旁的僧侶。

遊覽寺院之時,潘玉尋空去拜訪慈恩寺的方丈大師,這才是她此行最大的目的。

禪房之中,枯瘦的老僧盤腿坐在蒲團上,但雙手卻並非像尋常僧侶打坐那樣,規規矩矩收在腹間,而是隨隨便便的握著腳踝。身姿更非筆直挺立而是佝僂著。身上卻披著一件極為華美的袈裟,仿若用綾羅綢緞裹著枯木,形容頗有些怪異。

哪怕一個俗家弟子都可以指責他不通佛禮,然而這老僧卻正是慈恩寺的方丈大師。

檀香裊裊生煙,明明該老僧入定莊嚴景象,但他的臉上卻絲毫沒有端莊肅穆的意思,而是掛著笑容。那笑容並不是那種通明透徹的領悟之笑,而更像是小孩子偷到了糖,窮人出門撿了大元寶那種笑。

這幅景象,給潘玉的感覺就像是小孩子偷了和尚的袈裟,學和尚打坐,但偏偏又學不像,心中還覺得十分有趣得意,想笑出來又要強忍住的感覺。

再加上他腦袋上光潔溜溜,不但沒有頭發,連胡子也沒有,更顯得滑稽,實在讓人生不出尊敬的意思來。

潘玉心中微惱,她進禪房之後,拿出早已準備好的說辭,兀自說了一通,更開出極高的加碼來,但從她進來,到現在已有半個時辰,這和尚就只是一言不發。

無論任何達官貴人,要見這位方丈大師,都要先捐助善款五百兩。而且見了也沒法與之參禪論道,因為這位方丈大師從來是笑而不語,據說他修行的是閉口禪,據說他如今已有十年沒說過一句話了。

當然,據說也有不少香客從他的笑意裏領悟了什麽高深的佛理。

“法善大師,我知你所修的是閉口禪,但你有什麽意思,不妨用筆寫下來,明示在下。”

法善慢慢睜開一只眼睛,連那眸子中都洋溢著笑意,卻忽然開口道:“潘王子,你又從富僧的笑裏領悟到了什麽?”

潘玉一愣,“你不是修閉口禪嗎?”據說十年沒說過一句話的高僧竟然說話了。

法善眨眨眼,“剛才不是已經修了半個時辰了嗎?”

潘玉道:“那敢問一句,富僧又是何物?”

法善理所當然的道:“貧僧是說那些到處討飯吃的窮和尚,我貴為慈恩寺主持,吃穿不愁,當然是富僧。”

潘玉一陣無語,只是不知多少“貧僧”聽了這句話,會大犯嗔戒,有把缽盂拍在他臉上的沖動。但既然這和尚貪金好物,也就好對付了。

“大師,你覺得在下方才的提議如何?”她已開出了一個不低的價碼,要讓這和尚改口,贊同柔嘉和她的婚事。只是她有些不明白,精明睿智的皇後娘娘為何會供奉這樣一個釋子,而且竟然會為了一個和尚的話改變本來的決定。

“潘王子,你還不曾回答,從富僧的笑裏領悟到了什麽?”

潘玉望了他一眼,淡淡道:“大師佛法精深,通明世事,自然是要笑天下可笑之人!”

“假話!”

潘玉便又換了一種說法,但所得依然只是這兩個字“假話”!

如此三番四次,潘玉終於失去耐心,豁然起身,“我看你不像個和尚,倒像個賊禿。”便要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