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二章 罐肉

再醒過來的時候,只能見一個四方的天。

發黃的天空被屋檐框住,屋檐上有殘破的瓦片以及荒草。草生得瘋,氣根從頂上漏下來,好像一條條的小瀑布。

看這天時已經是黃昏了。應決然皺眉,用手撐著地,努力起身。

他躺在天井裏。四面的三趟屋子有兩邊都破敗得門窗腐朽,只有正對面的一間看著還能住人——也的確住了人。

他看到屋裏生了火。那屋裏原本有灶台,但傾塌了一半。因而這火也不是在灶台裏生的,而是在地上生的。火堆上有一個木架,木架上吊著一口底下發黑、邊緣缺口的小瓦罐。

罐裏似乎盛了水,已經開了。咕嘟咕嘟地響。

但應決然又過了一會兒才意識到自己聞見了從罐中傳來的香氣。那味道本就叫人垂涎欲滴,何況他眼下還饑腸轆轆。他花一息的時間才將目光從罐上移開,看見坐在火堆後、陰影中的兩個人。

一人是個老道。許久沒打理頭發、胡子,糾結成了團。穿一件青色的道袍,手持一柄用木片削成的長勺,正往罐裏瞧。像是擔心糊了底。

另一個……

不知是因為光線,還是因為其他的緣故,膚色發灰。但這灰倒不叫人討厭,更像是因為極白極白,皮下透出來的血青色。穿了一身紅色的小衣,像一個剛剛卸甲的戰士。身邊也的確有盔甲——正抱了一頂造型古怪的紅頭盔,用塊什麽布料小心地擦。

應決然看了一會兒,認出了那女人。

可不就是那夜他和孟噩在巷子裏見到的,“三花娘娘”麽!

這時候聽見老道轉臉對那三花娘娘說:“你也不要氣。你呀,雖說道行高,但畢竟是個妖魔。要說弄這些個東西——”

他拿手裏的長勺輕輕磕一磕瓦罐邊沿。卻不小心又磕下來一塊,掉進罐中。他就趕忙湊過去用長勺小心地將那碎片撈起來,順便嘗了嘗勺上帶來的湯汁。然後重新坐好,繼續對三花娘娘說道:“這些個東西,你們這些妖魔可不成。心哥兒之前是怎麽跟我說的?慢著火,少著水,火候足時它自美。這東西,你得慢慢煨,才酥、爛、鮮……”

三花便不耐煩。索性丟了手中的布尖聲尖氣地叫起來:“噫,老頭子好聒噪!上好的肉,嗯?啊呀,顫悠悠、亮晶晶……啊呀……嚼著便是一包的血水兒!哼,沒了,都煮沒了!”

她邊說邊往瓦罐裏看,好像心疼極了。

老道哼了一聲:“到時候你自然知道了。”

說了這話不再去理會三花,三花也不理他。

然後他將目光投向已站在了庭院中的應決然:“應大俠不必看了。於家的少爺和兩個姑娘蛛毒未除,已經被送去後邊歇著了。你的那些人同在後面——他們的修為不高,不像你們四人有高強的內勁護體,能不能捱得過這蛛毒的後勁還難說。”

“啊……倒不必急著去看,且安心。”劉老道朝他擺了擺手、撚一下胡須,笑著說,“此地缺醫少藥,本指望你帶來的郎中瞧病,結果你那郎中也病倒——所以安心在這裏陪老頭子我說說話吧。看與不看,你那些人大概都活不過今晚了。”

“應大俠應該知道在下的。在下便是劉公贊——如今我們第一次見。我那……舊友,殺人鬼孟噩,該是在應大俠的堡子裏。”

他這安慰倒不如不說。應決然聽了心中更急。畢竟都是堡子出來的人。相處日久,也都是親信。如今倘若盡數折損了,實在是好大的損失。但應決然也是也會察言觀色之人。他發現劉老道的臉色、語氣,都有些怪。

有些防備與警惕。

他就定了定神,瞥一眼身邊躺在地上的黑刀拱手道:“鬼算子劉公贊。久聞大名。那麽這是有事要問在下了。”

劉老道在李雲心面前像個慈祥的長輩、忠心的老仆。如今李雲心不在他單獨與應決然說話,身上隱藏許久的江湖氣息竟然又回來了。他在火堆之後坐著,火光倒映他的臉——看起來竟然真地找回了當年鬼算子的風采,顯得高深莫測、正邪難辨。

只見他嘿嘿一笑,從面前火堆中抽出一根柴,好叫那火再小些。然後擡眼問:“我家龍王叫應大俠帶人來渭城,這事我是知道的。應大俠今次果然來了,可見是重諾之人,龍王定然欣喜。只是有一件事不是很明白。”

“劉先生請講。”

“你們在城外見了嘉欣那孩子,將她救起了。我在外面的兩位朋友之前已說了事情的經過。我聽了,佩服應大俠的俠肝義膽。但——應大俠從道統道士手底下搶人,卻毫發無傷。不但你毫發無傷,就連你手底下的那些人都毫發無傷。這一點,老道不是很明白了。”劉公贊目光炯炯地看著他,“應大俠怎麽說?”

應決然沉默一會兒,冷笑:“沒什麽好說的。毫發無傷的理由多得很——道士手上妖魔大把,並不在意。道士怕追了耽誤布置法陣的時間,也就沒有趕上來。隨便說一種在下都覺得合理,畢竟是仙人,不是世俗人。但劉先生如果有疑心,哪怕那道士眼下站在此地說原委,你還是有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