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三章 火焰與死神

那是一顆樟樹。主幹一人合抱粗細,蓬蓬勃勃的十幾米高。隔著幾十米的距離、又處在火焰裏,孫少平只能看到它影影綽綽的、稍微粗壯些的枝幹。但即便如此,在無意識地發呆的時候他也還是將那樹的枝杈數了一遍又一遍——

粗枝兒有九條。九條粗枝兒上,再細些的有二十三條。這些樹枝頂著樹葉——有的葉團像饅頭,有的像葫蘆。還有的,像是烏蘇姑娘的臉蛋兒、腰身。

這一顆大樟樹被火焰灼燒,已經燒了三個時辰了——幾乎是一整夜的功夫。孫少平又懂木料,曉得樟樹的油性大,燒起來要稍微快一些。

但問題是……

他身邊的夥伴注意到了他的舉動。先一愣,然後緊張地起了身,以為他發現火情:“少平,怎麽了?”

孫少平皺著眉、再想了一會兒,頭也不回地擡起手指向那顆樟樹:“你們看那顆樟子。”

夥伴們立即往那裏看。但只看到樹木在火焰當中,樹幹和枝杈都已經黑了——並無什麽異常。因而又問他:“樟子怎麽了?”

孫少平沉默了一會兒,聲音有點兒發顫:“三個時辰之前,我看它……有九根大杈,二十三根小杈……還有那些葉子。到如今你再看一看——”

有幾個夥伴聽了他這話、又去看那樹,還是摸不著頭腦。

但已經有兩個聰明人,在又看看那樟樹之後,瞪圓了眼睛。

孫少平深吸一口氣。這空氣雖然灼熱得快要無法呼吸,然而他的聲音卻透著涼意:“燒了三個時辰,那葉子還在啊……這火……得燒多久?”

所有人都呆住了。

……

……

外面似乎已經亂了套。即便在於家的後宅裏,烏蘇和離離還是能聽到長治鎮的人們那種悲切、惶恐、畏懼的聲音。這聲音甚至蓋過了風聲,以至於能讓他們略微地聽清那群人在說什麽。

——是有些人,跑來於家的大宅中質問於正方了。

於正方是這長治鎮於家的主人,士紳之流。鎮上的木材買賣、銀錢章程,都是經他的手。這鎮上雖然也有甲長,但實際上真正說話作數的是於正方。這一次保衛長治鎮,便是他坐鎮統籌。

只是沒有料到……事情變成這個樣子。

“三個時辰……葉子都沒有燒光啊,少爺。”離離從前面打聽回來了,似乎也不曉得該說什麽好。她站在門口扶著門框,看烏蘇在為於濛寬衣、為他解開頭發,“少爺,這豈不是成了烤肉了?這火如果燒上個幾天、十幾天——這溫度越來越高……鎮上的人豈不是成了石板烤肉……慢慢地都要熟啦!又沒路可以逃了呀!”

烏蘇幫於濛解開了頭發,又用木梳梳。等離離一口氣說完了才轉頭問:“順河裏走呢?不是有船的麽?”

“我剛才也去河邊看啦!”離離關上門走到桌邊,提起茶壺來。空氣已經越來越幹燥,如今是秋天,可熱得像三伏天,“也不曉得哪裏古怪,那河邊明明沒挨著火,可是比鎮子裏還熱。你猜怎麽著……那魚都浮上來……熟了!這樣子哪裏能走船呀。他們這裏的小舢板,又不是咱家的樓船。載了人往水路走一遭,不出幾丈遠人也熟啦!”

她說了這話,從壺裏倒了茶水來喝。喝了一口就皺眉——前些天到這個時候,茶水都嫌涼。而今這茶水竟然溫熱,好像剛剛燙過。她喝了一杯不解熱氣,只好將小衣解開了兩個扣子坐著。

烏蘇見她這樣子,看看她,又看看於濛。

於濛笑了笑:“烤熟了倒不至於。這樣子的火勢和溫度一直燒下去,倒是有三件事要出在前頭。一件事是哪家不小心將房子點著了,或者那房子自己被烤著了。於是鎮子裏一片火海。”

“另一件麽……就是燒出火毒來。你們都聽說過——冬日裏誰家在屋子裏生火取暖,結果燒出了火毒,一屋子人全毒死了。長治鎮雖然大,但這火勢更大。被圍著燒上個幾天……毒性也是很可怕的。”

他說到這裏,伸開雙臂。於是烏蘇為他換上了睡衣、扶著他躺下了。

離離倒急了:“少爺,第三件事呢?”

於濛躺著、閉了眼睛想一想:“第三件事啊。我猜……已經發生了。你們知道這長治鎮附近、這胡路府,從前住的是什麽人?”

烏蘇拿起扇子、用小帕為自己抹一把額頭的細汗,然後給於濛輕輕地扇:“我們哪裏曉得呀。”

“胡路府這個胡路,本來應該讀作‘呼爾琿倫’。這是譯了白話,取‘胡人’、‘一路’的意思——既是音譯也是意譯,算是信雅達。但呼爾琿倫本是指從前生活在這一代的一支遊牧民,是‘森林和黑石上的人’的意思。”

“而這個圖蘭河的圖蘭,也是呼爾琿倫人的話。圖蘭,就是黑石的意思。圖蘭河,其實就是黑石河。”於濛低低嘆了口氣,“你們猜猜看為什麽這河叫黑石河,也就曉得為什麽那河水特別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