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朱懷鏡在外應酬回來,已經很晚了,家裏卻坐著些人。香妹開門時,滿臉笑意,像是正同客人們說著愉快的話題。客人們都站了起來,朱懷鏡便同他們一一握手。邵運宏也來了,他是頭一次登門拜訪。也有朱懷鏡不認得的,香妹就介紹了。都說朱書記太辛苦了。他剛喝了些酒,紅光滿面,神清氣爽,搖頭而笑。坐了下來,卻沒什麽話說。他便隨意問問,怎麽樣?被問的人並不知道他想知道什麽怎麽樣了,那反應遲鈍的就口訥神慌。往往不等人家明白回答,他就“哦哦”兩聲,又問別的人去了。都知道這種交談沒什麽意義,無非是找些話說。朱懷鏡挨個兒問了個遍,便啊哈哈地點著頭,靠在沙發裏了。他微笑著,目光一片茫然。這目光似乎注視著每一個人,其實他誰也不看。客人們找話同他攀談,他不再多說,只是微笑著點頭。

如此半個小時左右,邵運宏站起來說:“朱書記太辛苦了,我就不打擾了。”其他人就全站起來了。香妹便進去拿了幾條煙出來,每人塞一條。都說不要不要,雙手搖晃著往外推。朱懷鏡便笑著說:“這是我夫人的意思,你們就領個情,讓她賢惠一次吧。”香妹笑了笑,瞟他一眼,說:“看你說的,好像我平日是個母夜叉。”客人們這才接了煙,很是感謝。有人將煙往腋下一夾,立即覺得不太恭敬似的,忙雙手捧著;有人本是右手拿著煙的,唯恐誤了握手,忙將煙換到左手;有人反復看著手中的煙,抑制不住臉上的笑。

朱懷鏡單叫邵運宏留一下,有事說說。送走其他客人,關上門,朱懷鏡就說:“小邵你來湊什麽熱鬧?”

邵運宏聽了這話,感覺自己同朱懷鏡很親近,便嘿嘿笑著,抓耳撓腮的,說:“從來沒有看望過朱書記,過意不去。朱書記對我很關心。”

朱懷鏡說:“小邵不錯。這才去馬山調研,辛苦了。我上次去只是走馬觀花,你是認真作了調查的,最有發言權。你說說,情況到底怎麽樣?”

朱懷鏡本已專門聽取過調研匯報,今天又問起這事,就別有意味了。邵運宏會意,謹慎道:“棗林經驗的確很有特色。但是,我今天個別向朱書記匯報,就講幾句真話。說組織建設促進經濟,理論上講完全正確。但做起文章來,硬要把一些具體的經濟工作牽進來,就會違背客觀事實。比方說,棗林村自古就有種棗習慣,很多棗樹都是多年前栽種的,有的甚至是建國前栽的老棗樹。可是為了寫文章,硬要說這是近幾年加強組織建設的成果,就假了。還有,整個馬山縣的棗樹都存在著品種不好、棗林老化的問題,加上市場風險大,經濟效益並不好。可是,為了寫文章,硬要想當然地算賬,說棗樹為農民增加了多少收入,這又假了。”

朱懷鏡點點頭,若有所思的樣子,然後說:“你們就棗林經驗給繆書記寫的署名文章,我看了,寫得不錯嘛。”

邵運宏笑了笑,說:“那種高水平的文章,我們哪寫得出?算是繆書記親自寫的。”

邵運宏話中有話,朱懷鏡聽出來了,卻只裝糊塗。如此看來,棗林經驗確有可取之處,而做起文章來就難免有水分;而這本來就有水分的文章,經繆明妙筆生花,差不多就是假的了。朱懷鏡生怕邵運宏把這層意思點破了,就問了些生活瑣事。他問得越細,越顯得體貼入微。邵運宏心裏暖暖的,卻又暗自後悔不該說真話。

朱懷鏡又把話題拉了回去:“馬山經驗,當然主要是棗林經驗,上面是很重視的。市委組織部範部長今天同我通了電話,說王書記專門過問了。範部長告訴我,王書記認為,馬山經驗要突出組織建設促進經濟建設這個主題。王書記很有興致,說有時間會親自過來看看。我看,馬山會成為王莽之同志的聯系點的。”

邵運宏身上開始冒汗了,知道自己的確說了些不當的話。上面認定了的事,下面是不能說三道四的。他收不回說出去的話,只好不停地點頭。卻總想著挽回些什麽,就說:“朱書記,其實那篇文章,以您的名義發表最恰當了。您是管這方面工作的,又親自作了調研。”

朱懷鏡忙打斷他的話,說:“小邵你快別這麽說。這項工作上面非常重視,是事關全局的重要工作,一定得以繆明同志的名義發表才夠分量。一切都要從有利於工作出發啊。”

邵運宏聽了,不停地點頭,忽又說:“朱書記,陳昌雲的‘杏林仙隱’,生意很不錯哩。我今天又去看了看,門庭若市啊。”

“哦,是嗎?”朱懷鏡只是淡淡地答了聲,心想這畢竟不是值得他太多掛懷的事。卻又怕自己太冷了,邵運宏他們就不關心了,壞了人家生意,便又隨便說道:“你盡可能幫幫人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