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朱懷鏡的北京之行神不知鬼不覺。尹正東因為參與了這次準地下工作,總說不出的興奮。他跟在朱懷鏡後面走了一趟,本來什麽也沒見著,感覺就像見了大世面。朱懷鏡水有多深,山有多高,他摸不著頭腦。尹正東本是個嘴巴靠不住的人,可是這次神秘之旅,他不會向外吐出半個字。他相信自己上層秘密知道得越多,就越有臉面。秘密說出來了,就不是秘密了,似乎臉面就會縮水。其實他什麽也不知道,只是在小馬看來,他是掌握所有內情的。小馬並不知道那塊石頭有什麽稀罕,值得專門送到北京去。偏偏越是這樣,就越有幾分高深。小馬看尹正東,又多了幾分崇敬;好比尹正東對朱懷鏡,幾乎是敬而畏之了。

從北京回來不久,朱懷鏡去荊都開了個會。會議規模不大,只是各市和地區的書記參加。王莽之身著白色西裝,皮鞋也是白色的。頭發本來早就白了,卻焗了油,黑得發亮。六十多歲的人了,依然紅光滿面,目光炯炯。他進了會議室,微笑著叫道同志們好,就同大家一一握手。他握著部下的手,都會寒暄幾句,有時還會拍拍人家的肩膀。他走到朱懷鏡面前,只伸手輕輕一帶,敷衍過去了,也沒有說一句話。王莽之的臉是做給所有人看的,仍是滿面春風,手卻是軟綿綿的,只有朱懷鏡一個人才感覺得到。

會議室北面那張乳白色雙人皮沙發,總是王莽之獨自坐的。兩年前,王莽之從外地調來荊都,頭一次開會,往這張沙發裏一靠,就再也沒有第二個人去坐了。他總喜歡坐在沙發中間,手往兩邊誇張地攤開,架著二郎腿,搖晃著。雙人沙發就成了單人沙發了。他說話時,頭老喜歡兩邊擺動,目光便在一百八十度的扇面上睃巡。市長總是坐在旁邊的單人沙發裏,斜對著王莽之,顯得很謙卑。

這時會議還沒有正式開始,王莽之同大家閑聊,顯得神采飛揚。他眉目含笑就像菩薩,挨次注視他的部下。但他的目光卻怎麽也不往朱懷鏡的臉上瞟一下。朱懷鏡卻是沒事似的笑著,視線跟著王莽之的目光走。而王莽之的目光,就像夏天裏討厭的蚊子,嗡嗡叫著,近了近了又遠了,怎麽也打不死它。

朱懷鏡心想,這個白衣白褲白皮鞋的人,算是徹底得罪了!

王莽之爽朗的笑聲在會議室裏蕩起了回聲,而朱懷鏡只覺右手心膩膩的就像滿是鼻涕。王莽之的手掌軟軟的,滑滑的,濕濕的,讓他很不舒服。會議終於正式開始了,王莽之口若懸河,滔滔不絕。雖說是個重要的會議,卻沒有任何實際意義。上面又有新精神了,需得先在下面一把手中間打招呼。其實一句話就可講清的事情,卻非得長篇大論不可。無非是這個事情,過去是怎麽說的,現在形勢發展了,得改口了,應這麽說了。如此如此。

朱懷鏡低頭記筆記,卻沒記上幾個字。很簡單的事情,做起官樣文章來,就要什麽轉變觀念啦、統一思想啦、提高認識啦、加強領導啦,煩瑣得不得了。王莽之那硬而沖的山東腔,聽著也越來越不順耳了。朱懷鏡上北京時,並沒在李老面前講過王莽之半句壞話,只是心裏有數。現在他簡直厭惡這個人了,就連王莽之那一身白的穿著也十分的可笑。有人私下玩笑,說是在荊都娛樂場所,低頭見了雙白皮鞋,擡起頭來一看,準是王莽之。

會後閑聊,大家都在議論王莽之調北京的事。看來他調走是肯定的了,只是遲早的事。這些地市委書記,都是受過王莽之恩惠的,私下卻開始議論他的不是了。自古都說人走茶涼,如今有些官員,卻是人走名臭。人還沒走,就聽到一片罵聲,就並不多見了。可見王莽之做人做事,太不地道了。不過朱懷鏡到底只是聽著別人說長道短,自己不怎麽摻言。他畢竟是王莽之剛提拔起來的,怕人家講他也不地道。其實他的擔心是多余的。他在高速公路招標的事上得罪王莽之,很快就傳遍荊都官場了。不然,別人仍會把他看作王莽之心腹,哪能當著他的面說王莽之的壞話?

朱懷鏡覺得自己同王莽之反目,他本人道義上無可指摘。可不知為什麽,心裏還是虛虛的,生怕別人說他是個白眼狼。於是開會那幾天,他有空就往市裏一些領導家裏鉆。有些領導平時他並不怎麽去拜訪的,這回也硬著頭皮上門去。舒天和楊沖自然都跟著跑。舒天有時跟著朱懷鏡上領導家裏去,有時就同楊沖一道在車裏守著。

去範東陽家倒是隨便,打個電話,說去就去了。舒天也跟了去。範東陽正在看《新聞聯播》,神色默然,示意他請坐。他也沒說話,坐了下來,雙眼使勁盯著電視。他也是喜歡看《新聞聯播》的,卻沒有範東陽這麽執著,來了客人禮貌都顧不上了。好在範東陽臉上有個括號,看上去時刻是笑著的,不然會很難堪的。新聞完了,範東陽就像突然換了個人,燦然笑道:“懷鏡,有些事情我都知道了,你是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