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章 鄉音未改涕淚垂

“左老,您這身體和年歲可不相符,健步如飛呐。”

一位分頭的中年男喘著氣誇了句,坐慣車了走路實在不習慣,幾步倒額頭見汗了,隨手一攏飄過腦側的頭發,露著裎亮的前腦殼,謝頂、凸肚、氣短,營養過剩的顯著特征。本來這活不是領導幹的,可無奈市長辦公會定的政治任務就是陪好這一家歸鄉的財神爺,愣是咬著牙硬撐了一路上山還得賠著笑臉。

背著手被女兒扶著的老人回頭笑了笑,謙虛地道:“老嘍,我出生的時候日本鬼子正在潞州掃蕩,那是四二年秋天吧……你看這一轉眼,中日友好都多少年了,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轉眼就日薄西山嘍。”

邊感嘆著,腳步卻是不停,濃濃儼儼的近鄉情怯,扶著老人的姑娘回身看了一眼,說話的那位是市宣傳部的許部長,陪同來看看家鄉的。那位地方的部長招著手,庫區的管理員上來了,此時才小聲問著庫區管理員,管理員小聲介紹著,哪年遷徙的、遷了幾批、遷的時候有多少人、都遷到哪裏了,不過時間要追溯到二十年前,怕是管理員也語焉不詳了。

除了一位部長、副市長,同來的還有宣傳部和市委辦兩位年輕人,年紀不大,更多注意力是放在左老女兒的身上,不時偷瞟的眼光忍不住會和心裏異性印象對比,不過明顯找不出更甚於她的,談吐很文雅,是那種笑不露齒的淑女型。淑女本來就不多見了,更難得的是還是位漂亮的淑女,如果在漂亮前再加上家世兩個字,那這樣的女人就不是這號小職員能仰望得到了。

兩人都是偷窺,偶爾間兩人相互對視的時候,卻都是訕然會心一笑,一位小聲轉移著話題道:“陳林,左老不是招商局招待的麽?怎麽把咱們抽調出來陪同來了。”

“雙管齊下唄,鋁鋅化工那位投資商左熙蓉是左老的大女兒,左老本人呢,對民俗文化很有研究,我聽許部長說好像要建一個潞州地區的民俗文化館的意向,這軟指標,可不就落到我們宣傳部了。”另一位道著來意。不過同伴卻是目光又瞟了左姑娘一眼,心思明顯不在文化上,小聲又把話題轉回來問:“左總我見過,有四十多了吧,你看這位左姑娘,才多大年紀?能是左總妹妹?”

言外之意,一位白發蒼蒼,一位二八佳年華,年齡懸殊的倒像爺孫倆,那位知情地笑了笑小聲解釋道:“大姑娘是前妻生的、小女兒是小娘養的……我聽說左老結過三次婚呢。文化人都這樣。”

兩人不敢大聲,竊笑著,慢步跟著。前面的那幾位卻是比較沉默,除了許部長年紀稍大點,副市長卻是位四十不到的年輕幹部,明顯和這位據說是南方一所大學退休教授的老頭沒什麽共同語言,除了日常的客套就是恭恭敬敬,顯得稍有點冷場了,那位副市長快到山頂時好容易問候了一下,不經意問到左老的家裏親戚時,這位鶴發童顏的老人邊走邊道著:

“……沒什麽人了,有個叔叔七十年代就過世了,那是我最後一次回到這裏,回來的時候村裏還有幾家,現在都遷了,真是滄海桑田,轉眼百年呀……我出生的時候,我母親是婦救會幹部,我父親在抗大二分校當教員,就在離這兒不遠的武鄉,離八路軍總部舊址不遠,要說起來,我可算是實實在在的紅二代,不過那時候紅二代可沒好日子過,能記起的感覺一個是餓、一個是害怕,記得最清的是一聽到槍響,我奶奶抱起我就往地窖裏藏……抗戰勝利後,又是內戰,這兒又是上黨戰役的主戰場,我還是天天被奶奶抱著往地窖裏藏,那時候抓丁拉夫比較兇,我小時的玩伴有個才十二三歲,個子稍高了點,愣是被抓走當國軍去了……直到全國解放,我父母隨軍南下,走時候給我起了個名字就叫南下,十三歲我奶奶去世時,他們才把我接到福建,那時候才開始上學……”

老人說著,絮絮說著瑣事,更多的是渲染對於戰爭的記憶,自古上黨民風強悍,在戰爭中所遭受到的苦難也尤為深重,不過那場慘烈的戰爭已經過去了半個多世紀,即便談論,也未必有人會加上悲痛的情緒,時間會淹沒一切記憶的。

看著父親有點耽於過去了嘮叨了,女兒左熙穎岔著話題道:“爸,小時候我老聽你講咱們老家的故事,親眼見到,可比想像中好多了,比鼓浪嶼都不差,特別是這兒的山和水,環境這麽好,大大顛覆了我以前對北方的印象了啊。”

“那當然,唯有門前鏡湖水,春風不改舊時波,好地方呀。爸小時候特別猴,上山摘果子,下河摸魚蝦,就在這一塊,那兒原來半山腰有好多野桃樹。你祖奶奶一找不到我了,就站在那山頭喊……山娃,你大回接你來了,給你帶了好吃的,快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