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未敢輕辭長者約

可能沒人想到單勇是怎麽從響馬寨山上下來的,車不能開。不過他有的是辦法,直接奔向滑雪場,找了個板撬從雪地裏溜下去坡底了,那速度可比車快多了,到了坡底遊樂場,又找著認識的熟人,借了輛四輪卡丁,管理員剛借給他,誰知道他開著就躥到公路去了,蹭蹭蹭一地雪,還就這花紋寬輪胎的跑得穩,把路過幾個崗亭的交警看直眼了,追還追不上,這天氣,還就這車躥得快,眨眼就沒影了。

蛋哥心裏急呐,急得火急火燎,比往褲襠裏撒了把螞蟻還得瑟,這小卡丁開到平生的最佳狀態了,迎著漫漫雪色,在行車和行人堆裏左沖右突揮灑自如,實在急了,腳伸地上當刹車,把鞋底磨得蹭蹭發熱。

其實他也不知道為什麽,反正就是急,電話上左教授說得很深沉,就想見見他,找他幫點忙,從學生時候開始認識,這老頭其實在明裏暗裏都幫過他不少,而且是那種悄悄幫了你,如果你不知道就永遠不告訴你的那種,他知道老人家是顧及著他的薄面,他也知道老人家處處維護著,巴不得他和師姐能成一對。他心裏念著老人家的好。

那車,跑得野了,快到和平醫院的門口時,單勇看到了醫院門口的雪色裏站著左南下,他一個急刹車,嘎聲小卡丁擺著尾,斜斜地、發著尖響、蹭蹭蹭往前溜,堪堪地在左南下身邊刹住,嚇得左老頭大眼瞪小眼,指著這四面露風的車問著:“你……你怎麽開這車來?”

“呵呵……開其他車,來不了。”單勇笑了笑,把車拉上台階,站到左教授身前,還喘著氣問著:“怎麽了,左老?怎麽在醫院,誰病了。”

“邊走邊說……走。喲,小夥子今天打扮得帥啊,看樣過得不錯?”左南下驚魂稍定,看著西裝革履的單勇,隨意道了句,這話一輕松,單勇倒放心了,他還在擔心師姐出事了呢,聽得左教授如是說,他笑了笑道著:“就那樣吧,瞎過唄,左老,你太不夠意思啊,怎麽來潞州也不告訴我一聲?哎,對了,這回怎麽就你一個人?”

“大過年的,驚動人家幹什麽?我來也是很倉促啊,這不告訴你了嗎?”左南下道著,不瘟不火,兩人踩著薄薄的積雪踏了不遠,上了台階,單勇下意識地攙了老人家一把,門廳的大理石處滑,頓了頓腳,抖了抖身上的雪花,往裏走時,單勇訝異地問著:“看誰呀?”

“宋誠揚,還有印象嗎?”左南下問。

“有,能沒有嗎。”單勇笑道。

“快不行了。”左南下突然道。

單勇臉色一抽搐,不敢笑了,凜然看著傷感的左南下,明白了。不過也不明白,非親非故的,幹嗎拉上自己來探望宋教授。

“走吧……人活得長了沒什麽好處啊,熟識的親朋老友,親密的家人愛人,你一個一個送走,那滋味真叫個難受啊。”左南下感概地嘆著,邊走邊搖著頭,即便是對於這麽超脫的老人也耽於世俗的生老病死,或許,在這個上面,無人能超脫。

醫院裏也有了幾分節日的氣氛,人少了,新年的標語已經掛出來了,乘著電梯到了七層重症監護的樓層,在一間標著ICU字樣的大落地玻璃面前停下了,單勇定睛看了看,房間裏躺著一位,不細辨,已經看不出是宋誠揚教授了,臉上消瘦的顴骨高聳、眼窩深陷,像深深地睡著了,他沒吭聲,看了看左南下,他清矍的臉上蓄著千般依戀,又帶著萬般無奈,所有的感情化成了一聲長長的喟嘆,忍不住提袖拭眼,唏噓一聲。

“左老,您別激動……坐這兒。”單勇趕緊把老人扶著,到了對面的休息椅上,顫巍巍地坐下,老頭感嘆著:“我們認識四十多年了,一眨眼就四十多年了……哎,終於走到盡頭了。”

“什麽病?”單勇輕聲問。

“癌症,噴門、胰腺、胃,居然都有癌變,這老家夥不走尋常的路,想死都死得結結實實的,一定機會都不給自己。”左南下異樣地評價了句。單勇沒笑,輕聲道:“那……那總能保守治療吧?為什麽不到好一點的醫院?”

“呵呵,就去也是惘然,他拒絕治療,而且已經有一周無法進食了,他告訴我,他想有尊嚴地離開,讓我幫他……我可怎麽幫呀。”左南下悲從中來,大顆大顆的老淚撲簌簌地掉著,單勇臉色戚然,卻是不知道話從何出了,陪著老人難過。

半晌左南下稍稍平復了情緒,看到病床上懵然無知的老友,輕聲地道著:“老宋比我大六歲,生於卑微,父母死於戰亂,輾轉求活於亂世,十四歲就跟著原潞州的地下黨參加保校鬥爭,解放後才四處求學,誰也沒想到這是位大器晚成的教授,他告訴過我,日寇侵略的時候,沿潞州濁漳河兩岸,他親眼見過上千具老百姓的屍體;保校的時候,潞院的師生有五十多人被反動政府槍決,他當時因為年紀小,是陪綁;自然災害的時候,他帶著師生上山挖野菜充饑,把點家當全換成玉米面,就即便如此,也是眼睜睜地看著人有餓死;動亂的時候,他因為研究紅學被打成反動學術權威,被趕出了學校,一走又是八年,他不但沒有被消沉,反而收集了數幾千冊要被焚毀的書籍珍本……我認識他,就是因為這批書,後來見到他人的時候,對書反而沒興趣了,呵呵,我們就成了朋友……他是個有信仰的人,和他相比,我不過是個沽名釣譽之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