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願同塵與灰(一)

檀道一昏昏沉沉, 不知道自己在床上到底躺了許久。他勉強轉過身, 見窗扇半掩,外頭天色格外的明凈,被沉甸甸的積雪壓彎枝的竹子, 也如箭般抖擻著挺立起來,青翠欲滴的。

室內的陳設還是他昏睡前的老樣子,棋子散落,書卷半合,玉角弓掛在墻上。他的目光一落到劍匣上, 就被燙了似的,慌忙移開了。

倒在棲雲寺時, 薛紈在耳邊那句嘲諷的話好像刻在了腦子裏似的,一想起來就要灰心。

一動不動地躺著, 想了半晌心事,他恢復了些體力, 下床踱了幾步, 家奴問他要不要去舞一舞劍, 射一射箭, 他毫無興致。只抓起一把棋子,又丟回案上,“父親還沒散朝回來?”

“最近署府裏許多事,郎主忙得馬不停蹄的。”家奴命人傳了口信去署府,一盞茶的功夫,檀濟喜不自勝地趕了回來, 進門的瞬間,臉拉了下來,剜一眼檀道一,哼道:“你清醒了?”

檀濟嘴硬心軟,一直留意著檀道一動靜,見他往床邊一坐,忙抓了個隱囊墊在他腰後。這番殷勤,總算檀道一說了句中聽的話,“阿耶也坐。”

“瘦了許多,一張臉又青又白,跟個鬼似的。”檀濟刻薄他一句,眼睜睜瞧著愛子,百感交集,沉默了一會,才好聲好氣道:“我給你謀個職,身體養好了去幹點正經事吧。秘書監清貴,太常寺事少,羽林監麽,”他眉頭一皺,“舞刀弄槍的,你要是想去,也隨你。”

本以為又要廢許多口水,誰知檀道一竟然沒有特別大的反應,略想了想,隨口道:“太常寺吧。”

他對禁軍不感興趣,檀濟意外之余,大大松口氣,“羽林監,恐怕要時常和王玄鶴、薛紈這些人打交道,不去最好。”

檀道一眸光一定。檀濟又是埋怨,又是無奈地看他一眼,“你在棲雲寺為了袁夫人抗旨傷人,陛下看在我的面子上,才沒有追究……哦,先帝半月前駕崩於天寶寺,太子已經受命禦極了。”

檀道一躺在床上這一個月,委實發生了許多事,檀濟說一句,他便要疑惑一次,腦子裏亂哄哄的,簡直不知從何問起。檀濟心下了然,瞅著他,“滑台一戰告捷,北朝退兵至虎牢了。”本是個意料之外的好消息,他卻半點喜色也沒有,“袁夫人自戕前說的那些話,不知道怎麽,在京城內外傳得紛紛揚揚,元翼坐擁重兵,屯駐鐘離,詰問先帝和袁夫人死因。”

檀道一平靜地聽著,沒有作聲。

檀濟望著外頭明麗的天空,喟嘆道:“北朝退兵,還不知道什麽時候會卷土重來,兩軍交戰之際,貿然向朝廷發難。不過是攻占了滑台而已……元翼,太托大,太急躁了!這一個元日,過得簡直是糟心極了。”

元日……檀道一驀地想起棲雲寺的阿那瑰,起身就要往外走。檀濟忙按住他,“去哪?”

“接阿松回來。”

仕途朝政漠不關心,只把一個小女子記得牢。檀濟十分惱火,又不忍心再責難檀道一,“早回來了,”檀濟沒好氣,深深地看他一眼,“聽人說,你受傷那天,她赤腳追著馬車跑回來的。”

檀道一臉上總算有了表情,是有些歡喜,有些激動,少年臉上陡然煥發的光彩讓檀濟要阻攔的話也生生咽了回去。“去吧,去吧,”老父親一屁股坐在床邊,恨他不成器似的嘟囔,“小孩生一場病,長一次心眼,你今年十八了……”

廊檐下,阿那瑰捧著一盅清水,用耳挖簪逗引籠裏的雲雀。

一月不見,她好像也突然長大了,個子高了點,因為換了碧綠的春衫,身段更裊娜了,像一段柔軟細嫩的柳枝,隨風就要起舞。她大概也學了不少規矩,喂鳥喂得專心致志,不像從前,眼珠子時時刻刻都在滴溜打轉。

“阿松。”檀道一微笑著喚了她一聲。他從前私下來別院時,總有些不好意思,這會青天白日的,坦坦蕩蕩站在庭院裏,對阿好們含羞帶怯的熾熱眼神視若無睹。

阿那瑰一愣,玉簪戳得雲雀炸起了毛,扇動著翅膀逃開了。她盯了一會檀道一,突然認出來了似的,水盅一丟,興高采烈地奔過來,“檀郎!”離檀道一半步遠,她刹住了,怕碰翻了琉璃佛似的,小心翼翼圍著檀道一打量一圈,又要攙扶他上台階,“你慢點走。”

檀道一跟著阿那瑰進了房間,一轉身,就把她緊緊抱住了。她身上似乎也添了點又清又甜的香氣,不知是來自發絲還是衣領裏。檀道一覺得自己還有些滯澀的脈絡被這一縷縷香氣勾引著,又活了過來,力量盈滿了四肢百骸。他按捺著湧動的情潮,在她發鬢上吻了吻。

阿那瑰維持著這個僵硬的姿勢,在他懷裏許久不敢動彈,“你流了好多血,疼不疼?”她一雙水眸睜圓了,有點後怕,有點委屈,“我那天以為你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