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願同塵與灰(六)

阿那瑰一步三回頭地離開。她托腮坐在廊下等, 月色清濛, 墻角是一團團的黑影,不知是鷓鴣還是什麽鳥兒在枝頭喳喳地叫。她等得犯了困,靠在廊柱上打起盹。

腦袋猛地一沉, 她惶然驚醒了。回頭一看,檀濟的院子裏還亮著燭光,父子倆的話音被緊閉的門掩得實實的。

再等,天要亮了,阿那瑰拖著沉重的步子, 不甘心地回到別院。這一覺睡得也不踏實,總是半夢半醒的, 天才蒙蒙亮的時候,她翻身爬起來, 奔來檀濟院子裏,一眼瞧見檀道一在青翠的竹枝下想著心事, 他潔凈的白袍起了褶皺, 發梢肩頭都沾著清澈的晨露。

“道一哥哥, ”阿那瑰惶急地走上去, 扯著他的袖子,“你真的要當和尚了嗎?”

檀道一從沉沉的心事中被喚醒,不認識似的看著阿那瑰。盯了她那一張一合的嘴巴有半晌,他神色漸漸柔和了,還很輕松地對她一笑,“沒有, 假的。”

他說得這樣篤定,阿那瑰緊張的心瞬間松懈了,“那郎主是要去打仗嗎?”

“是,”檀道一眉頭攏起來,“父親再過幾天就要率軍北伐了。”

阿那瑰想象不出那個敷粉塗朱,揮舞麈尾的郎主在沙場上是怎麽個風姿,但終歸檀道一不必去出家,她去了一樁心頭大事,濃重的睡意重新襲來,她靠在檀道一胸前,呢喃道:“嚇死我了。”她心有余悸地打著哈欠,“陛下要是讓你出家,你就去求求他,興許他就改主意了。”

檀道一躊躇良久,有許多話想跟她說,手在她纖秀的肩頭慢慢撫摸著,感覺到阿那瑰不安分的小手自袖管爬了進去,熱熱地貼在他的皮膚上不動了,他終究還是一個字都沒吐出來,只用嘴唇在她耳畔摩挲了一下,柔聲道:“放心吧。”

別院的美人們陸續抱著包袱離開了。有些是被爺娘接走,有些是獨自離開。檀濟很慷慨,每一位被遣散的美人都贈了筆厚財,算做她們以後嫁人的妝奩。人人都是歡天喜地的,唯有阿好不願走,去檀道一那裏哭了一場後被送走了。

暮春將盡,別院裏柳絮飄揚,鶯飛蝶舞,廊檐下卻清冷了,只留了綾帕和紈扇在石案上。阿那瑰倚在窗邊,看著外頭的繁花,心裏頭空落落的,聽見隔墻人聲喧囂,阿那瑰忙來看熱鬧,見數名執戟的侍衛高踞在馬上,一名黃衣宮使被檀濟親自迎上正堂,阿那瑰滿肚子的疑竇,拉著檀道一的手,“這些人來幹什麽?”

檀道一面孔冷清極了,朝正堂望了會,他沒說話,掙開阿那瑰的手,往堂上去了。

阿那瑰擠過家奴們,悄悄到了堂外,手扒著門扇,探頭探腦地張望。

黃衣宮使接了茶,笑道:“檀侍中明天就要啟程離京了,奴奉了禦旨,來為侍中送行。”

這些日子,聞訊趕來踐行的老友也不少,檀濟都是閉門謝客。他恭謹地拱了拱手,是個感激涕零的姿態,“謝陛下隆恩。”

宮使道:“府外那些侍衛,是要護送檀郎去天寶寺的。”

檀濟始料未及,“今天就去?”

“郎君現在寺裏安頓下來,明天侍中也走得放心,不是嗎?”

早走晚走,總歸要去的,檀濟喟嘆一聲,看向檀道一,“你的行裝都收好了?”

檀道一還算鎮定,“都收好了。”

檀濟到底不放心,緩緩點著頭,又說:“帶兩個細心的家奴去服侍你。”

檀道一應了。

父子無聲對視片刻,檀濟心頭愴然,端起茶甌時,手上控制不住顫抖了一下。

檀道一垂眸,當堂下跪,對檀濟深深叩首,“父親一路保重。”

檀濟含淚微笑道:“寺裏飲食起居不比家中,你要戒奢以儉,潛心是佛,時刻銘記聖恩。”

“是。”

辭別了檀濟,檀道一走出堂外,一路眼神在人群中逡巡,不見阿那瑰身影,他還略覺得釋然。回到住處,剛一掀簾,就被一捧雪片似的紙箋扔到臉上,那都是他握著阿那瑰的手寫的字。連毛筆、墨錠、棋子都砸了過來,檀道一沒動,閉了下眼,阿那瑰一張怒氣沖天的臉到了面前。

“你騙人!”阿那瑰握著拳頭,狠狠跺腳,“你說你不去當和尚!”

“阿松,”檀道一忍耐了一會阿那瑰的拳打腳踢,然後緊緊攥住她的兩只手腕,不許她再撒潑,“我就去住一段時間,”他好言好語地哄著她,“我從小就常在寺裏住,也不算什麽,過幾個月就回來。”

阿那瑰憋紅了臉,胳膊掙不動,她氣得蹦了幾下,“我不信!”

“是真的。”檀道一為了安撫她,聲音和動作都極盡地溫柔,他俯臉在她眉心輕輕一吻,“你好好在家裏別亂跑,過兩天來看我吧。”

這個吻像個魔咒,阿那瑰頓時泄氣了,她睜大一雙又清又亮的眸子,木然地盯著他。“我不去,”她陡然回過神 ,“我不喜歡寺裏!”想起在棲雲寺那些悶死人的日子,她眉梢厭煩地吊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