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雙飛西園草(一)

低低的啜泣聲把阿松從夢中擾醒。

她睜開眼, 厚密的簾子將天光遮得嚴實,馬車裏有些難辨日夜的昏暗。一路北上, 車裏換上了柔軟的絨氈,但夜以繼日地蜷縮在這方寸之地, 阿松的肢體早僵硬了。她腦子昏沉地坐起來。

哭的人是元脩的長女元愗華。

廢後王氏自戕的那一夜,元愗華被樊登點名要隨元脩北上,她遭受了雙重的驚嚇, 從建康到洛陽, 日也哭, 夜也哭,阿松和她同一輛車,簡直要聽得耳朵生繭。

見阿松醒來,愗華往她身邊偎了偎。在棲雲寺兩年,她對阿松要比旁人親近。“阿松,我害怕。”

“怕什麽?”

“到洛陽了,”愗華揪著濕透的綾帕, “他們說, 明天還要進宮謝恩。”

阿松掀起車簾。這一行有樊登的儀衛前導, 道上的閑雜人等被驅趕了開, 梧桐葉上染了蒼茫的霜色, 青石板路格外的寬闊,連天際也愈發遼遠了。

蕭瑟的寒風送來金鐸鏗鏘的聲音,在暝色掩映的樓宇間回蕩。

這聲音阿松是熟悉的,她心跳了一瞬, 忙伸著腦袋去問外頭的隨從:“洛陽也有佛寺?”

“有,這幾年越來越多。”隨從也聽著風中的鏘鏘聲,“這是永寧寺的金鈴。還有建中寺,長秋寺,瑤光寺,多著了。”

大概北朝的皇帝也信佛,信佛的人,性情總是寬和些——這一程見寺院林立,與建康無異,眾人提起的一顆心總算略放下一點——壽陽公人還沒抵達洛陽,皇帝已經將宅子賜了下來,就是禦道北延年裏一座舊日王府,十分宏麗。眾人一路舟車勞頓,夜裏安頓無話,次日天蒙蒙亮,便被宮使迎著,忐忑不安地進了宮。

群臣們序列丹墀,正在交頭接耳,忽聽一聲高亢的通傳,稱壽陽公覲見,不禁都停下話頭,往身後看去。

昔日的南朝皇帝元脩,換過了一身單薄的布衣,散發覆面,在各色目光中慢慢走上殿。不知是畏懼,還是因為清晨的寒氣,他的身軀有些微微顫抖。

“罪臣元脩見過陛下。”

皇帝頗有些好笑地看著元脩——他和元脩年紀相仿,但相比階下這位面色頹然,瘦了一大圈的壽陽公,皇帝要顯得神采飛揚,志得意滿得多。

“壽陽公這是幹什麽啊?”皇帝故作不解,想到元脩那些殘暴弑殺的名聲,他掩下一陣冷笑。

“臣有罪。“元脩只說得出這一句。他還不習慣對別人卑躬屈膝,叩首的動作略有些笨拙。

“你守護祖宗的基業,何罪之有?”皇帝和顏悅色,安撫了元脩一句,便命他起身。隨元脩一同被押解至洛陽的幾名宰臣,謝羨、劉應湲等也依次上來拜見,被封了不大不小的官,各自作出感激涕零的樣子,夾雜在群臣之中,齊聲稱頌皇帝仁德。

皇帝見識過了元脩本人,滿足了一番好奇心後,便心不在焉了,聽著群臣還在一聲聲高呼“陛下聖明“,他不耐煩地轉過頭去,見元脩在隊伍之中,凍得面白唇青,暗自一笑,對內侍道:”請壽陽公去側殿,換一身禦寒的衣袍。”

“樊登,”皇帝對著這名南征的大功臣,才真正高興起來,他將樊登請功的奏折翻看了看,說:“薛紈在哪?“

薛紈尚無品級,穿著一身普通戎服,自隊尾走了出來。皇帝見他年輕英俊,也來了興致,本來屁股都擡起來想走了,又坐了回來,仔細打量著薛紈——在南朝為細作這種內情,是不便公之於眾的,皇帝只笑道:“你才二十多歲?你很了不起啊。你是什麽出身?”

薛紈坦誠道:“臣自幼便是個孤兒,沒有什麽出身。”

皇帝“哦”一聲,有些意外。“聽說你身手很好?”

薛紈自然是一番謙辭,樊登忍不住替他說道:“薛紈一柄劍,可以稱得上獨步天下,萬夫莫敵。”

“你別吹噓。”皇帝不信,“把你的佩劍給他。”

樊登腰側的佩劍是青玉劍,裝飾所用,並不鋒利,薛紈便接了過來,退至殿外,皇帝率群臣站在廊檐下,見薛紈單手執劍,隨意挽個劍花,陡然寒芒暴射,一陣勁風卷起玉階下的薄霜,如落花飛絮般漾瀠,霧氣中皇帝睜大了眼,還什麽都沒看到,聽見砰一聲脆響,燈柱上的琉璃罩碎片四濺,薛紈忙收了手,上前請罪:“臣該死。”

皇帝定睛一瞧,他手上的玉劍卻完好無損,不禁咋舌道:“是劍氣震碎了燈罩?”

薛紈道:“是。”

皇帝喃喃道:“果真是萬夫莫敵。”瞬間對薛紈另眼相看了。原本給薛紈的賞賜還在猶豫,至此他有了念頭,說道:“先封你個五品武散官,暫在禦前聽候差遣,等日後光明正大立下戰功,再讓你領兵。”

“謝陛下。”薛紈謝恩。

皇帝在這裏已經耽擱了許久,耳畔侍者還在啰裏啰嗦地宣讀給眾將領的賞賜,他也不耐煩聽了,說聲:“更衣。”便繞至殿後往內宮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