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雙飛西園草(二)

初雪時, 太後傳懿旨,令諸命婦們進宮賞梅。一時禦苑裏梅香浮動, 殿上嬌聲謔語,皇後充耳不聞, 望著水晶簾外的景致看得入神,被太後接連兩聲呼喚,才如夢初醒, 告罪道:“妾走神了。”

太後端詳著皇後的面容——娟秀眉眼下微微有些發烏, 是心事重重的樣子。早聽聞了帝後近來不諧, 太後語氣裏三分勸慰,七分告誡:“不過是女人而已,就擺了幾天的臉色,也虧得皇帝敬重你——要我說,皇帝膝下子嗣不豐,你更該替他物色幾名新人了。”瞧著座下幾名年輕的娘子,太後道:“皇帝早跟我提過, 想納幾名南邊的世家女, 我覺得也好。”

皇後苦笑道:“要說清清白白的世家女兒, 我還有什麽可說的, 只怕他看中的……”

“壽陽公夫人到了。”內侍上來通稟, 聲音不高不低的,殿上眾人都停止了說笑,連太後也頗有興致地轉過臉來,視線在阿松與愗華身上一逡, 便定在了前者身上——絳紗的長裙拖曳在地,腰極纖細,裙幅層層疊疊,是數不清的褶襇,袖口和衣襟上用五色彩絲繡的芙蓉紋樣,發髻攏得高聳危斜,一路走時,步搖上的金葉活物似得不斷顫動——偏她腳步又輕又快,還未看清面目,太後已經先覺得眼花繚亂了。

“見過太後、皇後殿下。”阿松和愗華先後施了禮。她的聲音也脆,黃鶯般滴瀝啼囀。

太後定睛一看,華濃夫人比她想得年輕,活脫是個含苞欲放的嬌艷少女,生就一張愛笑的面容。禮儀粗疏了些,但不覺得驕橫,反而有幾分不加矯飾的天真氣。

“怪不得。”命宮婢領兩人去了遠處席上,太後喃喃了一句。

“母親也看見了。”皇後這些日子氣悶得很,忍不住抱怨,“她被元脩納入後宮沒多久,建康就淪陷了,還沒到洛陽,已經惹得街頭巷尾眾說紛紜……”

太後自然要替兒子辯解一句,“看她面相,不是有心機的。”視線掃過,見眾人有意無意,曖昧不明的目光都在華濃夫人身上打轉。她本人也不知是遲鈍,還是臉皮太厚,面上掛著嫣然的笑容,旁若無人地欣賞著禦苑裏的梅姿雪影。

她這幅樣子,倒讓太後想起一個人。“閭氏怎麽沒有來?”

皇後道:“她性子向來不合群,又說聽不懂漢話,不肯來。”

太後不悅道:“進宮快三年了,還聽不懂漢話……她當還是在柔然呢?聽說她總教阿奴說柔然話?”

皇後微笑不語。

太後不禁橫了皇後一眼。皇後膝下無子,連太後也要替她著急,偏皇後穩如泰山。沒再搭理皇後,太後仔細往席間看了幾眼,不禁點頭道:“江南的女兒,生得是格外靈秀。”

愗華被眾人目光看得如坐針氈,總算等到太後和旁人說起話來,她如獲大赦,捧起耳杯抿了一口,卻皺眉道:“辣。”她自來了洛陽,便怨聲載道,酒不好喝,飯不好吃,總之,還是建康樣樣好。

“我倒覺得洛陽好,”阿松也是提心吊膽,不見有人提議要作詩,她才暗暗松口氣,“這裏賞花不用作詩。”

愗華驚訝,檀家也有不通文墨的人,“你不會作詩?”

“不會呀。”阿松理直氣壯。她賞了半晌的梅景,有些枯燥了,百無聊賴地瞧著水晶簾外被風卷起的梅瓣。

“陛下駕到。”悠長的聲音驟起,玉碎般的雜音中皇帝走了進來,寬闊的袍袖揚起一陣飛雪。眾人忙垂首起身相迎。

“都是女人,你闖進來幹什麽?”太後薄責皇帝,見他將貂裘解開交給內侍,只得命人替他看座。

皇帝笑道:“有喜訊,特地說給母親和皇後聽——前些日子下詔封了元竑做江南國主,南豫州等各地作亂的刺史們也都相繼遞上了降表。”建康雖然降了,但荊湘一帶南朝殘留的水師始終是皇帝心腹大患,如今兵不血刃,暫且安定了江南,皇帝大大松了口氣,“總算能清靜一兩年。否則一時半會,朝廷實在是無力再南征了。”

“果真是天大的喜訊。”太後笑道,她聲音不高,也就帝後等人聽得清楚,“那豫州打算派誰去做刺史呢?”

“仍舊是檀涓吧。”豫州監守建康,事關重大,皇帝沉吟著,“這是我原本就許給他的。”

朝政太後也不十分懂,只是隨口一問,聞言有些疑惑道:“前一陣封的那位武安公,是檀涓的親兄長?”

“是。”皇帝心不在焉捧起茶,目光在座上盤旋。早有心腹的內侍替他打探過了,悄悄曳一曳皇帝的袖子,往阿松的方向一指。

滿座女人都是低眉順目,唯有阿松毫無畏懼地揚著臉,和皇帝目光相觸,她烏睫扇了一扇,眼波微微一動,而後慢慢垂下頭來。

“皇帝下詔請道一師父進京吧。”太後道。見皇帝沒什麽反應,心知肚明的皇後極難察覺地皺了眉,高聲道:“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