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雙飛西園草(五)

檀涓食不知味地望著眼前滿案佳肴。

宴是喜宴。有消息傳出, 皇帝有意擢他為豫州刺史,熟的不熟的同僚都湊在了一起, 要替他慶賀。席上有家人帶了口信來,說道一登門拜訪, 檀涓登時坐立不安起來。

朝中南人的職位都不算顯赫,加上才招降的謝羨等人,他也算得上執牛耳者了, 即便如此, 在洛陽官場上仍舊頗受排擠, 兩年來如履薄冰,明哲保身,總算得了皇帝的一點倚重。

南北分立已經百年,隔閡甚深,想要頃刻間渙然冰釋,哪有那麽容易?即便立下許多戰功,終歸是低樊登一頭。

他很不是滋味地擎起了耳杯, 在哄鬧中向眾人依次致敬。燈花零落了, 酒興正濃, 絲竹嘈雜, 檀涓視線依次掠過座上賓客, 有謝羨,亦有劉應湲,都遠遠地坐著,面上帶著謹慎的微笑。檀涓對謝羨舉了舉杯, 謝羨忙起身回禮——在建康時,謝羨又何曾不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檀涓慶幸之余,又有些感慨。

“這曲子不好,換一個。”那硁硁鏘鏘的雜弦震得檀涓耳膜發痛,他轉過頭去屏風後的樂伎吩咐道。

樂伎見他不悅,誠惶誠恐地道聲是,換了支曲子來奏,檀涓仍舊搖頭說不好,正說著話,見珠簾亂顫,一名戎裝的年輕人走了進來,正是近來頗受聖寵的薛紈——外面風雪交加,他身上幹爽整潔,顴骨上微微見紅,大概是剛從別的席上過來。

“稀客稀客。”薛紈才對檀涓施了個禮,話都沒來得及說,就被眾人拉到桌邊,接連數杯敬了過來,他雖然一個小小五品武散官,來自眾人的阿諛奉承之詞,卻不比檀涓的少。敷衍了幾杯,他來到檀涓面前,笑道:“聽說太守有喜事了?”

薛紈是樊登的人,檀涓對他頗有戒心,只擺手道:“還是說不準的事,說不準。”

薛紈眉頭微揚,敬了杯酒給檀涓。他氣息裏還帶了點微醺的酒氣,眼神卻精明依舊,“太守,聽說王玄鶴在豫州招徠昔日王孚的舊部眾,想要在江南江北重新建水師,豫州可是個是非地。”

“王玄鶴?”檀涓笑了,“這個人,算得上建康頭號草包了,不足為慮。”

“太守說的是,”薛紈道,“等擢升刺史的旨意到了,我再登門為太守慶賀。”

檀涓揣摩著這句仿佛無心之言,有些探究地看了薛紈幾眼,“陛下……”

他一開口,才察覺座上有種奇異的寂靜,見眾人都停了杯箸,倚柱沉吟,一陣古琴聲自屏風後傳出,“這是……”檀涓不禁也疑惑地扭過頭去。

這琴聲清透,毫無嘈雜之感,時而滴滴瀝瀝,宛如流泉濺玉,時而蕭蕭颯颯,仿佛風撼松林,不疾不徐地在室內流瀉,琴聲停頓時,還有余弦顫動,依稀是晨光驅散了迷霧,盡情揮灑在了蘭草舒展的嫩葉上。忽聞一聲沉郁的嗡鳴,示意曲終,卻是幽蘭泣露,松針別枝。

“這是南曲,”謝羨唏噓道,“碣石調殘篇。坊間樂伎竟然也有這樣的技藝。”

檀涓也聽得悵然若失,待要叫人撤去屏風,再細細聽一回,卻有人自屏風後走了出來。

緇衣芒鞋,行來兩行濕腳印,他比滿座大小官員都落魄,卻不卑不亢,一擡臉,劍眉鳳目,難得的英俊。“阿彌陀佛,”他對眾人施了一禮,“隨手一彈,不知道有沒有汙了各位的耳朵?”

屏風後不是樂伎,而是和尚,滿座賓客都震驚得說不出話來。檀涓臉上一陣血紅——他為了避嫌,才特地在外頭流連,誰知冤家路窄,也不知道他是有意還是無意——按捺住尷尬,檀涓先上去扶住了道一的手,“原來是你。”

“是道一和尚。”眾人頓時醒悟過來,認得的,不認得的,欽慕的,反感的,都將目光聚集到了他身上。炭爐烘得酒氣氤氳,艷妝的伎子們眸光流轉,被低喝一聲,都不甘心地起了身,相攜退了出去。

道一這兩年享譽洛陽,有人賠罪道:“這裏杯盤狼藉的,讓師父見笑。”

檀涓避嫌不成,無奈笑道:“散席了,你和我找個清凈地方說話。”

“我暫住永寧寺了,這就要回去了,”相比眾人的局促,道一倒意態自如,對眾人致歉道:“是我唐突了。剛才路過,聽見樓上樂曲精妙,便來看一看。近年的北曲雜糅胡風,多用西域樂器,常做殺伐之音,鼓噪嘈雜,不同於南曲清麗柔婉,聽起來其實有些累耳朵。”

他談起南音北調,話題便融洽多了。眾人甚為嘆服,“原來道一和尚不止佛法精通,還懂樂理?”

有人騰出座位來,道一略作推辭,便坐了下來,笑道:“時人好聲色,不好義理,我雖然是出家人,也不能免俗。”他轉眸一看,身側的謝羨若有所思,道一微微一笑,低微的聲音道:“謝錄事剛才聽得認真——階前絲竹雖嘈雜,不似南湖湖小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