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相迎不道遠(一)

霜降之後, 禦苑中一派肅殺之氣,唯有一叢叢丹菊煌煌耀色,藹藹吐芳。雖然太後百般不舍, 長公主智容和親柔然的日子還是到了。太後清早起身,一面垂淚, 換上吉服, 宮婢安慰道:“兒女就像那雛鳥一樣, 翅膀硬了,總要飛出窩的,難不成太後留殿下一輩子?”

太後一想到洛陽距柔然千裏迢迢,便忍不住要傷心,嘆了一會氣, 見阿奴被許多乳母宮婢簇擁著奔進殿來,不禁破涕而笑,把阿奴抱在膝頭愛不釋手地撫摸著,笑道:“我只盼著我的阿奴長得慢一點, 別急急地娶了親搬出宮去。”

閭夫人去世這半年, 阿奴長大了, 聲音既洪亮, 口齒又伶俐, 一聲聲“阿婆”叫得太後眉開眼笑, 連帶著看華濃夫人檀氏也順眼不少——阿奴被放在太後身邊撫養之後,檀氏三天兩頭地進宮來探望, 一大一小兩個人兒從早到晚唧唧喳喳的,漸漸自阿奴口中聽不到那些含糊不清的柔然字眼了。

除了肖似閭氏的一雙眼睛外,阿奴身上柔然人的痕跡已經悄然消失了。

興許閭氏去世是件好事,她太任性, 太執著於自己的柔然身份了,而這樣的血統,對於一個漢家皇子而言,又有什麽值得驕傲的呢?太後思緒萬千,想到閭氏之死,又難免黯然。往檀氏那張巧笑嫣然的臉龐上端詳了會,嘆道:“自幼在柔然一起長大的,怎麽性情差得這麽大呢?她要是像你這樣想得開,也不至於……”

太後的話隱晦,阿松卻聽得明白。摘去了阿奴發間飄落的黃葉,她撇清似的說:“妾的母親是漢人,只是在柔然寓居了幾年。”

太後牽掛著智容,聞言忙問:“也不知道柔然是什麽樣的風土人情,可汗的脾氣如何?”

阿松對回憶昔日的柔然生活毫無興致,但太後心急,她也只好絞盡腦汁,將可汗的脾氣和柔然的風土竭力粉飾了一番,太後聽了,略覺寬慰,臉上總算露出一絲笑影。見阿奴煩躁,便松開手,道:“出去玩吧。”遙望著阿松和阿奴在殿外的身影,太後頗有些感觸,對宮婢道:“我有些後悔了。其實當初皇帝想納她進宮,我答應了就好了。想我還能活幾年?有她撫養阿奴,我也放心了。”

“太後是要長命百歲的。”宮婢笑道,“再說,那事……皇後也不肯的。”

皇後看起來賢良柔順,實則霸道善妒,這幾年皇帝子息不豐,開春的時候,太後有意要替皇帝選納幾位美人,自皇後有孕後,不得已都擱置了。太後對皇後不滿,私下裏說話也帶三分怨氣,“算了,現在說這些,又有什麽用?”

“皇後過來了。”

太後把抱怨的話咽了回去,忙催促宮婢道:“去叫檀氏看好阿奴,別像上次那樣,一不小心沖撞了皇後,要惹她白眼——她現在可是嬌貴得很。”

“太後放心。”宮婢說完,走出殿外,將皇後迎了進來。

皇後自有孕後,多數時候都在床上躺著,嫌少露面。過了五個月,胎坐穩了,才偶爾下地走動。許久不見,太後搭眼一瞧,皇後豐腴了不少,肚子也顯懷了,怨氣頓時煙消雲散,親熱地拉起皇後的手道:“不必多禮。我特意說了不讓你過來,免得傷心,你怎麽又來了?”

皇後道:“智容這一去,還不知道哪一年才能相見,妾一定要送送她。”

太後含淚道:“你有心了。”命宮婢去智容那裏,看她是否已經穿戴妥當,要過來辭行。

皇後一來,宮婢內侍們川流不息,太後的殿內頓時顯得擁擠起來,阿松領著阿奴在廊檐下看了一會,走上殿來,阿奴上前規規矩矩對皇後施禮,道:“殿下。”

皇後一見他湊近,立時警惕了。手在腹部緩緩地撫摸著,卻不肯多看阿奴一眼,只對太後道:“這孩子有一陣不見,漢話說得很好了。”

太後笑道:“他嘴巴伶俐得很,只是以前沒人教而已。”

皇後冷淡地笑了笑,沒有接話,只低下頭去撫弄著自己削蔥般的指甲——剛才無意一眼,仿佛看見了閭氏冷傲的雙眸,皇後不禁渾身一個激靈,尖銳的指甲掐得掌心通紅,臉色也愈發難看了——皇後不喜歡阿奴,但礙於涵養,還多少遮掩幾分,最近卻時常把嫌棄掛在臉上,太後看得清楚,登時不快,忍氣問道:“皇後怎麽精神不好,夜裏還發噩夢麽?”

皇後道:“近來好多了。”

“有話就跟皇帝說,別總藏在心裏。心事多了費神,因此才睡不好。”

“是。”皇後對太後微微欠了欠身。

太後沒好氣,轉頭對阿奴招手,“來,祖母抱著你,一會智容來了,你也送一送你的姑母。”

太後和阿奴一問一答,絮絮笑語,不多時,聽得祥樂齊鳴,翠旌如雲般湧過宮檻,太後一驚,顫聲道:“來了。”不禁起身,放開了阿奴。阿松越過湧動的人潮,將阿奴牽到角落,踮腳望去,見智容穿著厚重華貴的吉服,慢慢向太後叩首,然後擡起臉來,微笑道:“阿娘,我要走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