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相迎不道遠(三)

元日前後, 百官進京朝賀,周珣之不厭其煩,稱病在家, 家奴閉門謝客後,庭院裏寂寂無聲, 唯有落雪的樹枝被微風搖得沙沙輕響。

周珣之挽起袖子, 提筆在雪白的紙箋上慢慢書寫, 聽檀道一細述了雍州戰況,他點了點頭,說道:“你這兩天得空,可以私信一封給檀涓,勸他不要急躁, 對付蠻人,多用腦子,少動兵戈。我親自寫信麽,恐怕又有問罪之嫌, 他越發要誠惶誠恐了。”

周珣之位高權重, 心思卻細。檀道一心領神會, 答道:“是。”

周珣之放下筆, 只顧欣賞自己的墨寶, 半晌沒再開口。

檀道一知道他心情不好。前些日子周珣之提議要廣納天下有志之士, 命江南各州縣官員舉薦英才,皇帝是贊同了, 一眾文官卻聞風而動,接連上了數十封言辭激烈的奏疏,言語裏還暗指周珣之有“聚徒結黨”的嫌疑,惹得周珣之很不高興, 他涵養雖好,私下裏也忍不住抱怨了幾句。

檀道一無意似的提起來:“前天宮宴的時候,陛下還跟我問起了江南鄉學的事。”

“哦?”周珣之琢磨起來,“陛下有在江南選才的意思?”

“大概是的。”

“陛下是英明的,”周珣之露出點得意的微笑,“那些人,說我‘聚徒結黨’,他們心裏想的什麽,以為陛下不知道?一群目光短淺,心胸狹隘之徒。”雖然不屑,但想起奏疏裏那些胡言亂語,周珣之還是余怒未消——尤其是連梁慶之這樣的忠實擁躉都公然反對起來,周珣之好不痛快,冷哼道:“梁慶之這個人,首鼠兩端,也是討厭得很!”

周珣之以為梁慶之是受了樊登等人的教唆,檀道一倒不以為然。當初梁慶之被皇後指使,在永寧寺痛斥皇帝好色,雖然打消了皇帝納華濃夫人的邪念,但事後梁慶之也沒落個好,還被皇帝罵他“最愛無事生非”,周珣之只顧裝聾作啞,半點沒有回護梁慶之的意思。

大概在那個時候,梁慶之就看穿了這個人和煦面容下一顆冷漠無情的心了吧?

檀道一目光似有還無地在周珣之清逸的側臉上盤旋,見周珣之眉頭微微一動,他垂下眼,作勢打量字帖,“好字!”

周珣之用鎮紙將字帖四角壓住,笑道:“我的字不好,寫字只圖靜心——在壽陽公府還忙?”

檀道一笑道:“應付差事而已。”

“等陛下下了詔,我就薦你去吏部,專司察舉江南貢士,如何?”

吏部,也算一個肥差了,只怕在別人眼裏,更成了周珣之的黨羽。檀道一微有些驚訝,立即感激道:“多謝國公。”

“也是你合我眼緣。”周珣之心情大好,目光更親切了,還說了句玩笑話,“要不是我膝下沒有適齡的女兒,我倒想招你為婿。可惜叫謝羨搶去了。”

檀道一架不住臉上一紅,笑道:“在下何德何能?”

一名家奴輕輕叩門,走了進來,將拜帖交給周珣之,“是四夷館送來的。”

周珣之一瞧,“王玄鶴?”

檀道一只看拜帖上那蹩腳的幾個大字,便認出了王玄鶴的字跡,他不禁道:“王玄鶴進京了?”

“陛下點名令他代表元竑進京朝賀,他不來也不行,”周珣之翻看著拜帖,“他幾時進京的?”

“昨夜剛到。”家奴道。

“昨夜剛到?”周洵之搖頭,撂下拜帖,“還沒覲見陛下呢,先來見我,也於禮不合。”

家奴稱是,將王玄鶴的拜禮放在案上,見周珣之沒什麽反應,便退了下去。

周珣之掀開禮盒,見裏面放著一本皇象神讖碑的完整拓本,周珣之“咦”一聲,“這倒是奇物,”他擦了手上的墨汁,捧起拓本,嘆道:“神讖碑,是當初吳帝感祥瑞而鐫刻的,幾經波折,被貢在建康國子學,我還特地請樊登將它完好無損地搬回洛陽,誰知被他手下的兵蠻一把火燒了,真是暴殄天物!國璽已失,幸而神讖碑還留有這麽點遺跡。”將拓本翻看了一遍,命人小心收了起來——顯然王玄鶴這禮送得很合周珣之心意。

“王玄鶴這個人怎麽樣?”周珣之突然問起來。

檀道一很坦率,“是個草包,王孚一案僥幸逃生,他手下都是王孚的舊將。元竑做這個江南國主,多仰仗王家的勢力。”

“我本以為王玄鶴不敢來,他竟然來了,”周珣之臉上浮起一絲微妙的笑容,“元脩死了,陛下特地召王玄鶴進京——依你看,王玄鶴能活著回建康嗎?”

事不關己,檀道一的語氣裏也沒多少同情的味道:“能不能活,要看他有沒有用,若他的本事僅限於送神讖碑帖,那大概活著也沒什麽意思了。“

周珣之正野心勃勃要廣納江南英才,聞言也不免費起了躊躇,“這事你我要好好商議。”他對檀道一招招手,命他坐到自己身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