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相迎不道遠(四)

“呸!”阿松用盡渾身的力氣, 很狠啐了他一口,“他怎麽會死?全天下的人都死了,他也不會死。”

檀道一端詳了她一下, 見阿松眼裏怒火閃耀,還沒來得及聚集淚水, 他說不上什麽心情, 哂笑一聲, 調轉了目光,不再看她了。

王玄鶴上堂來,仿佛沒有看見二人針鋒相對,只對阿松拜了拜——對元脩的遺孀,他禮節尚在, 規規矩矩地問了句:“夫人也要移駕邙山嗎?”

邙山,那個全是死人的地方——阿松渾身繃得比弦還緊,她驟然回過神來。元脩,才死了幾個月, 她已經快不記得這個名字了。他已經死了, 而她還活得好好的。“去看看, ”阿松唇邊含起一絲勝利的微笑, “陛下隆恩浩蕩, 郎主在九泉之下, 也該安心了吧?”

和愗華相攜上了車,車輪碾著碎雪, 轆轆往城外走著。過了灰白的城墻,阿松往北遙望,低垂的鉛雲層層湧動,漠北還是冰天雪窖的時節。

檀道一那句半真半假的話, 令她的心都絞了起來。

檀道一倒是一派輕松,難得忙裏偷閑,他騎在馬上,頗有興致地瞧著山間枝頭的陽春新雪。

可汗既然願意娶公主,就是不打算和桓尹撕破臉皮,又怎麽會對薛紈動手呢?阿松擰眉思索良久,越想越覺得檀道一是在誆自己,把一顆心略微放下,臉色卻還是雪白無色的難看。

愗華不習慣這樣長久的沉默,幾番想挑起話頭,阿松都只顧想著心事,後來愗華也覺無趣,悄悄嘆氣道:“阿松,我不知道怎麽去見父親。”

阿松心不在焉,“什麽?”

愗華垂首低聲道:“我做女兒的,父母離世的時候,就自盡追隨他們去,可我現在不僅不敢死,還要嫁給仇人家……”

阿松驚訝地看著她,忍不住嗤笑一聲,“你父親是個男人,可他連自己的妻女都保護不了,又有什麽資格管你去嫁給誰呢?”

阿松提起壽陽公時,常是這樣鄙薄的語氣,愗華聽著不順耳,又不好意思反駁她,只能悶悶地注視王玄鶴的身影,“我有點擔心舅父。”而王玄鶴渾然不覺,仿佛受不了輕輕拂面的寒風,在馬上蜷縮起了身子,不時羸弱地低咳幾聲。

半日功夫,到了邙山腳下,這裏歷來是王公歸葬之地,悲風輕吟,荒煙裊裊,夕陽余暉映照在恢弘的陵墓群上,破雪而出的一點新綠看得人甚是心喜。守墓的役使們已經迎了出來,王玄鶴按轡止步,悵然望著蒼茫山景,喃喃道:“說什麽風雲際會,不過都是邙山下一抔黃土而已,什麽君,什麽臣?什麽英雄,什麽懦夫?呵呵!”

他自進洛陽以來,逢人都是唯唯諾諾,突然發此悲音,語氣裏有說不盡的蕭索意味,檀道一凝視他一眼,沒有回應,轉而到車邊叩了叩車壁,“殿下?”簾影一晃,自車裏探出頭來的,卻是阿松,兩人不妨撞個正臉,阿松的紅唇極緊地一抿,是沒好氣的樣子,檀道一撇開視線,往車內一看,見愗華靠在角落,酣睡未醒。

這一路走得又慢又悶,唯有阿松心念百轉,精神抖擻。

“殿下,”檀道一略微提高了聲音,“車上不了山,換馬吧。”

愗華悠悠醒來,茫然下車,瞧見山間陵墓上的青柏,瞬間便紅了眼眶。幾人棄車上馬,隨行而來的宮使、壽陽公府家奴,手裏捧著祭品,一行人往山上緩緩而行。臨近日暮時,山間雪落簌簌,檀道一彈開鬢畔一根橫枝,驚得雀鳥飛騰,他挽住馬韁,回頭瞧去。

阿松不知想到了什麽,忽而撲哧一笑,輕叱一聲,她將皮裘裹了裹,揚鞭趕了上來。一抹余暉正從背後照來,那雙眸子卻不減半分璀璨。

檀道一看得出神,阿松已經越過他身側,報復似的,她回手用鞭鞘輕輕帶了一下,揚起一陣雪霧,撲面驟然一涼,檀道一回過神來,面色淡了。

到了吳王墓,愗華免不了又是一番痛哭,王玄鶴在元脩手下遭遇傾家之禍,不知對元脩是恨是痛,也作出一副忠臣義士狀,涕泗橫流地深深叩了幾個頭。隨從們獻上祭品,因為皇帝已經廢佛,也不便再去誦經燒紙,只趁著夜色往墓前去灑了杯清酒,便算祭奠過了。

是夜的靈堂上,燈火通明,愗華說要守夜,還不到半宿,就睡意昏昏,阿松起身,才走到門檻邊,王玄鶴便走了進來。

他不僅羸弱,更比以前沉默了,開口前先斟酌半晌,“今天辛苦夫人,”他對阿松見了禮。

三更半夜的,連檀道一都回房歇了,他還來靈堂,對元脩大概是有幾分忠心。

阿松對他隨意點了點頭。

“夫人,”王玄鶴攔住她,“在下來,有話同夫人說。”

“舅父,”愗華驚醒了,扶案起身,她對這個年紀相差不過幾歲的舅父有天生的親近,“咱們明天就回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