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相迎不道遠(六)

皇帝發問, 群臣七嘴八舌,莫衷一是,皇帝聽不出個章法, 轉而問下首的周珣之,“國公覺得呢?”

周珣之思量片刻, 說道:“既然元竑開了口, 不如放他回去, 一個殘廢,也掀不起什麽風浪了。”

皇帝點頭:“我也是看他可憐,只不過王玄鶴麾下那數萬水師,一想起來,還常覺得芒刺在背。”

周珣之不以為然, “陛下,水師有何懼的?只要國帑充實,花半年一年時間,也能練出一支銳不可當的水師來。”見皇帝依舊攢眉不語, 周珣之微微一笑, 上前道:“雍州蠻族, 到底不過是烏合之眾, 陛下的心腹大患, 始終是元竑及江南諸州。之前南征, 頗多掣肘,如今民康物阜, 正是揮師南進,一統天下的時機。”

這話說中皇帝心思,他微微點頭,“檀涓久戰不勝, 我也有些急了。”

“大事急不得,”周珣之道:“荊州刺史如今還是以江南國主馬首是瞻,得雍而不得荊,怎麽行統一大業?不如借這個由頭,下旨令荊州刺史襄助檀涓抵抗蠻族,荊州不從,就命元竑水師攻打荊州,元竑再不從,那就不是真心歸附,樊將軍立即南下建康,捉拿元竑及其黨羽——讓他們這幾路人馬彼此消耗兵力,陛下坐收漁翁之利,豈不好?”

樊登側目看了周珣之一眼,皇帝果然笑道:“此計甚妙。王玄鶴隱退,麾下群龍無首,元竑一個黃口小兒,難道是上天賜予我成就大業的良機?”

“此乃天時地利人和,”周珣之道,“陛下廣納良才,江南百姓,誰不向往?”

皇帝主意已定,隨即下詔,準王玄鶴返回建康,王玄鶴聞訊,連官服也來不及穿,從酒席上趕來禦前謝恩,皇帝嫌他酒氣沖天的,揮一揮手,令他退下了,隨後對周珣之道:“這樣一個草包,也能統禦江南水師?可見元竑手下無可用之人了。”

周珣之笑道:“他手下可用之人,不都在陛下彀中嗎?”旋即提起了要擢檀道一進吏部的事。

“這件事嘛……”皇帝拿起案頭奏疏,稍一猶豫,沒有立即答應,轉而做出一副不在意的樣子,笑道:“聽聞王玄鶴進京時,還特地搜羅了神讖碑拓本獻給國公,說起神讖碑來,我也是久聞其名而未見其物。”

周珣之微怔,見下首梁慶之等一眾言官,眼觀鼻,鼻觀心,一副置身事外狀——周珣之暗自冷笑,對皇帝灑然道:“拓本而已,也不稀奇,字是好字,臣改日送來給陛下鑒賞。”還特地對群臣笑眯眯道:“諸位有好書法的,也可來我府上一觀,我也不是吝嗇藏私的人。”

梁慶之鼻子裏含糊地哼了一聲,拱手道:“謝國公。”

回到周府,周珣之瞬間面色冷了。將官袍解下,才一轉身,聽見下仆稱檀道一來見,周珣之神色緩和了些,對他擡手道:“坐。”檀道一常來走動,奴仆們都習慣了,悄悄收起官袍退出堂外。

“這以雍制荊的計策,陛下是準了,但又有幾只蒼蠅嗡嗡,吵得人心煩,”周珣之道,他畢竟上了年紀,難免在心煩時要發幾句牢騷,提起梁慶之,他簡直是又氣又笑,“王玄鶴這幅樣子留在洛陽,徒惹人口舌,不如放他走,難道我至於為了那拓本徇私?果真是愚不可及。”

檀道一自婢女手裏接過茶來——雨前春茶,細嫩柔綠,水波溢動時,散發著悠遠的清芬。他略潤了潤喉,說道:“他怎麽會蠢?只是私心作祟罷了,近來國公常為江南貢士奔波,這些人唯恐被搶去了官位。”

周珣之嗤笑一聲,打量檀道一,“陛下昨天召你,為的什麽事?”

檀道一躑躅片刻,坦然道:“在下的叔父檀涓上奏,請陛下調我去雍州,因此陛下詢問了兩句。”

“哦?”周珣之放下茶盅,他倒是真心替檀道一打算,“雍州,到底不及在洛陽……”

“我近來和國公走得近了,梁慶之等人,又何嘗不是忌憚我是元脩舊臣的身份?”檀道一無奈道,“他們在陛下面前,已經頗多微詞,我想,興許去雍州避一避嫌也好。梁慶之倒是想進吏部,國公不妨賣他個人情,這種小人,也輕易得罪不得。”

周珣之驀地哈哈大笑,“你還是年輕,若不是背後有人授意,你當他一個小小的梁慶之,敢和我作對?”

檀道一訝然。

周珣之卻沒有明說,只搖著頭,含笑品起茶來。東風卷起繽紛落英,周珣之拂袖起身,欣賞了一會外頭的晴光,嘆道:“又平平安安過了個冬,我每每看到春景,總有種劫後余生的慶幸,只不知道我還能不能看到下一個春?”

王玄鶴的離去並沒有在洛陽引起任何波瀾,到初夏時,皇後身形愈發笨重,臉上也豐腴潤澤起來,皇帝嫡長子的平安降世已經成了宮內宮外頭一件大事。檀道一走出周府時,正見墻外一樹榴花開得絢爛如火,還被周家奴仆小心用絹布圍了起來。他看了一陣,從地上拾起一朵落花,往壽陽公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