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相迎不道遠(九)

又是一晌貪歡。

夏夜的風裏帶著微醺的醉意, 眾人為了給檀道一踐行,特地請了女樂。唱的是近來風靡京城的南曲,“粉陣迷魂”、“花妖醉魄”, 酒過三巡,儀態散漫, 各人攬了佳人在懷裏竊竊私語。

薛紈不是今夜的主角,索性安穩坐在角落裏, 若有所思地審視著檀道一。

兩年前在建康歡場, 他還顯局促, 這會已經遊刃有余了。對敬酒的人來者不拒, 白皙清秀的臉上只見薄紅,坐姿依舊端正。

有美人依偎了上來,檀道一含笑搖頭, 婉拒的話還沒出口, 先有同僚替他擺手了,“檀長史對夫人情有獨鐘, 從不沾染這些的, 何必惹得人家夫妻不睦?”

檀道一稱謝, 湊過身正對同僚耳語, 忽而那狹長微翹的眼尾一斜, 眸光投在薛紈臉上。

薛紈知道他刁鉆, 忙將冷笑一斂, 敷衍地對他舉了舉杯。

“薛將軍, ”檀道一走了過來, 按住了薛紈的肩頭。一張口,酒氣噴在薛紈臉上,手卻很穩, 極亮的眸子將薛紈稍一打量,他便笑了,隨即不由分說將薛紈拖到人群中,“薛將軍送親回來半年了,怎麽也不講一講在柔然的英雄事跡?”

薛紈還不至於被眾人炯炯雙目一盯,便嚇得要慌神。他把玩著耳杯,笑道:“檀長史好奇?”

“有點好奇。”

想探他的口風?薛紈暗自一笑,卻不肯讓檀道一如願,只望著他喟然嘆了一聲,“雖然吃了些苦頭,也是職責所在,沒什麽可抱怨的,不過麽……”他沖檀道一眨眨眼,有點調侃的,“臨走時,公主殿下讓我傳口信給檀長史,說她很想念你呢!”

眾人礙著智容的身份,不敢發聲,只掩著臉悶笑。檀道一被薛紈揶揄,面不改色道:“殿下為了社稷和百姓,背井離鄉,遠嫁柔然,將軍可不要拿她來說笑。”

“長史說的是。”薛紈回憶了一會,贊道:“漠北廣袤,鷹擊長空,倒也別有一番風光。”

檀道一酒杯停在唇邊,不知想起了什麽,默然微笑。沒等到下文,他瞟薛紈一眼,“可汗想必盛情招待了將軍?”

“說來話長,”薛紈道,“等下次和檀長史重聚,再細細說吧。”

“下次?”檀道一挑著眉呵呵一笑,似有些遺憾,“那不知是幾時了。”

“哦?”薛紈揣摩著他的語氣,抿了口酒。

酒席散時,已經月上中天了,眾官們東倒西歪地來告辭,檀道一彬彬有禮地挨個道了謝,等人走光,他一起身,不禁踉蹌了一下。

“長史當心。”薛紈扶了他一把。

檀道一定睛看了看薛紈,“將軍還沒走?”

“我送送長史。”

檀道一難掩詫異,笑起來,“將軍今天緣何這樣多情?”

“長史說笑麽?”薛紈觀察檀道一神態,也拿不準他是真醉假醉,便沒有多說,只順勢起身,二人一前一後出了酒樓。夜深了,暑氣散去,沁涼的月光投在空寂的禦街上。檀道一輕輕透口氣,撣了撣袖子。夜風吹拂著青色的官袍下擺,他有些懶散地站著,目光在長街遊移,仿佛在思索下一個去處。

“長史今晚盡興嗎?”沒人了,薛紈倒有了閑聊的興致。

“盡興。”檀道一負手對薛紈笑,“薛將軍不盡興,是有心事?還是惦記著家人呐?”

薛紈輕哂。這個人,再作態,骨子裏仍舊是狹隘偏執。他不想跟檀道一談論自己僅有的那位“家人”,擡一擡手,薛紈道:“檀長史,走吧。”

“不必了。”檀道一推開他,臉色驟然冷了,“這點酒,我還不至於就醉了。”

“慢著。”薛紈按住檀道一的肩膀,兩人臉沖臉,薛紈才若無其事地對檀道一笑了笑,“陛下有旨,命檀長史出發前,先進宮去面聖。看這會天也快亮了,長史沒醉,就索性跟我進宮去吧。”他說的客氣,一手卻按在了腰刀上。

檀道一眸光一閃,身形僵住。他果然沒醉,只一瞬,便明白了,冷笑道:“你今晚,是特地來盯著我的。怎麽?怕我棄官私逃回建康?”

“棄官?我看你大概不舍得。”薛紈嗤笑,“不過麽,勾結王玄鶴使苦肉計,掩人耳目幫謝氏離京,我倒真怕你這一去不復返了。”

檀道一思忖了一會,點頭道:“我只以為武將坦蕩直率,原來你的疑心病比陛下還甚。”不慌不忙地對薛紈拱了拱手,道:“既然如此,將軍陪我進宮吧。”上馬之後,心思急轉,面上卻一派平靜,松松挽著韁繩,在月色中徜徉。

在宮門處不過等了須臾,便得聞皇帝傳召。二人進禦殿,依次拜見了,檀道一余光一掃,見皇帝已經穿戴整齊,坐在了案後,黎明的天色尚且晦暗,煌煌的燭光在人臉上一晃,映照出皇帝隱隱有些陰沉的臉色。

“行裝都收拾好了?”皇帝耐著性子先問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