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雲夢蒹葭寒(八)

樊登一舉攻破淮南防線, 桓尹也拔取鄂州城,水陸兩路夾江齊頭並進,大軍壓境。元竑不敢耽誤, 即刻令檀道一率舟師溯流而上,往西迎敵。

檀道一接過諭旨, 離宮回府的途中, 走進中軍府。薛紈正坐在地上擰眉思索,聽到腳步聲,他警惕地擡起眼。

中軍府的牢獄戒備森嚴,插翅也難逃。薛紈除了被皇帝召見兩次之外,行動都在眾侍衛的監視下,他很識時務, 自被押來建康, 就沒有動過逃跑的心思。

也不怎麽開口,嘴很緊。

檀道一把佛珠丟進薛紈懷裏。因為最近戰況焦灼, 建康人心惶惶,薛紈被重新捆了手, 他有些費勁地接住了佛珠。

“玄素已經被桓尹問罪,”檀道一說, “知道你的秘密的人又少了一個。”

薛紈把佛珠握在手中,木雕的珠子陳舊黯淡, 毫無光澤。他對檀道一譏諷地笑了一下,“我以為你對他還有點師徒之誼。”

“居心叵測的人,死不足惜。”

檀道一面對玄素的死訊毫無動容,卻這樣好心,還特地送還佛珠給他?薛紈心裏有種不妙的預感,眉頭微微攏了一下。

檀道一觀察著薛紈的神情——他年紀漸長, 脾氣平和了許多,不像曾經鋒芒畢露,但一雙眼睛格外犀利,讓人不寒而栗。他對薛紈笑了笑,像在說家常話:“還沒想起國璽在哪裏嗎?”

薛紈依舊是那句話:“沒有。”

“好。”意料之中的回答,檀道一沒有逼問,他點點頭,便離開了。

臨行之前,檀道一下令,將中軍府抵死不降的北朝兵將一並押送隨軍。檀府裏,謝氏為他打點行裝,將筆墨紙硯、弓劍囊袋交給王牢。檀道一才將窄袖戎袍套上,見阿那瑰自門外一閃而過,他快步走出來,一把攥住阿那瑰的手腕,“去哪裏?”

他的手勁很大,阿那瑰被攥得一痛,試圖甩掉他的手,“放開我。”

“我家裏可不養吃裏扒外的東西。”檀道一笑道,將阿那瑰拽到面前,警告她道:“三天兩頭往中軍府跑,生怕別人不知道你和他是舊識嗎?”

阿那瑰心跳很急,“你要押他去鄂州?”

“不錯。”檀道一見阿那瑰眉宇間凝結著憂慮,便冷笑道:“在這裏陛下礙手礙腳,去了鄂州才好殺他呀。”

阿那瑰眉目冷硬了,她提醒他:“你還沒拿到國璽呢,怎麽會殺他?”

檀道一不置可否。見阿那瑰的手腕通紅,他放開她,還好心用拇指替她揉了揉,“不用急著去中軍府。你要跟我一起走,還怕路上見不到他嗎?”

阿那瑰半信半疑,但也沒再往外跑。果然謝氏發話了,令她途中照料檀道一起居。阿那瑰答應了,扮成僮仆,等到次日,檀道一去宮裏辭行之後,便率大軍緩緩往建康城外而去。

阿那瑰騎在馬上,茫然望著潮水般黑壓壓的人群。馬蹄響、鎧甲響,連成一片時急時緩的雨聲。道邊是捧著酒飯為大軍送行的百姓,無數雙殷切的目光投向檀道一。阿那瑰在他身側,卻只顧著搜尋薛紈的身影。

她離檀道一越來越遠,掣韁等了半晌,在一陣咒罵聲中,見到了薛紈。

並不是他的衣著多麽光鮮,引人矚目,而是沿途的百姓們正群情激憤,把瓦礫往這些被捆得毫無還手之力的北朝兵將身上砸。薛紈最招人恨,因為他不僅不像別人般傴僂著身子滿臉羞愧,反而將脊背挺得很直,對百姓的喝罵充耳不聞。

他別開臉,避過一塊飛來的瓦礫,正和阿那瑰的視線對個正著。

阿那瑰忙丟下馬,擠過人群到薛紈身邊來,試圖替他抵擋別人的咒罵和攻擊,薛紈搖搖頭,附身到她耳畔,人馬嘶鳴中,依稀聽見他說:“你會洑水嗎?”

阿那瑰搖頭。

薛紈壓低聲音:“出了建康,你就走。”

阿那瑰心裏一跳,追問:“你怎麽辦?”

沒來得及薛紈回答,王牢追了過來。他奉了檀道一的命,只是遠遠看著,沒有阻攔阿那瑰,但見她險些要被人群擠到,忙上來將她扯上馬,阿那瑰被人群挾裹著緩緩前行,拼命扭過頭去看薛紈,見無數晃動的陌生面孔中,他對她做了個口型:渤海。

阿那瑰失魂落魄,腦子裏反反復復都在回想薛紈那幾句話,在她猶豫時,大軍已經放船入江,溯流而上,離建康有上百裏了。

過了彭澤戍口,高聳巍峨的石鐘山凝聚著茫茫的晨霧,江風中的寒氣已經能吹透人的衣衫。檀道一的大軍漸行漸慢,當夜,在鄱陽湖屯駐練兵的王玄鶴便登船來,和他見了一面。

王玄鶴胡子拉碴,瘦得嚇人。他如今是個半癱子,行動都要人攙扶,才一進艙室,就看見了檀道一身側的阿那瑰。

“這不是……”王玄鶴瞳孔微微一縮,匪夷所思地看向檀道一,“在陛下的眼皮子底下……”他緩緩搖頭,“你好大的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