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時載生得不胖不瘦,白凈斯文, 臥了草堆身上衣衫都沒有褶, 站那不卑不亢、有禮有節, 極易讓人心生好感。他不似梅萼清,梅萼清看似個酸儒,看似忠又似奸, 端得又油又滑,但, 時載一看便是貧家出身, 寒窗苦讀十數載, 一朝得中皇榜,謀任一方父母官, 便惜民之疾苦, 一心一意為百姓謀福祉。

這樣的官, 樓淮祀自不會討厭,他舅舅的天下, 這樣的官多多益善。所以,雖然時載討人厭得緊,樓淮祀忍著性子沒讓始一揍他一頓, 還拿好茶招待。

“你是桃溪人?”樓淮祀半癱在椅上, 沒個坐像,“可識得沈拓與江石?”

時載被他狠狠地噎了一遭,怎也沒料這個小知州張口就問自己的底細,答道:“下官知得沈家主, 可謂一人惠及一城。沈家主在桃溪做水運,帶動得一縣買賣興旺,下官乃寡母撫養成人,寄在親戚家念書時,寡母便替碼頭縫麻袋貼補家用戶。”

“江石呢?”樓淮祀繼續問道。

時載笑道:“江郎略有所交。”

樓淮祀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拿眼刀刮時載:“是嗎?你不是藥商嗎?我還當你是給江石收藥材的呢?時明府,江石是不是在你那邊地界收藥材的啊?他這進進出出的,沒個過稅的?”

時載端著茶盞,聞著清香,心想自己在街上遇到中年男子面上不顯,竟還是心裏生疑,將二人的對話一一回稟了樓淮祀,這般戒心,不知以前是做什麽行當,半晌後來說道:“江郎君只買不賣,既不進城賣藥,也不在重要的津口渡頭販賣,常在外頭野渡裝船就走,棲州簡陋,那處不曾設監務,便沒有過稅。”要命的是,棲州太亂了,略偏點的地方設個監務收過稅,惹來賊匪,連鍋都給端掉。

“江石生得正人君子模樣,沒想到還幹這種事,正經的渡口不走,還要走野渡。”樓淮祀道,“時明府,幾時你遞個話給他,叫他船只不要來影無蹤的,最好再來棲州城也開個藥鋪,我剛好買了一條街,給他留了店鋪,看在相熟的份上,便宜點租賃與他。”

時載詫異:“知州這是要……”殺熟?

“哪裏。”樓淮祀獰笑,“江石純是被你連累的。時明府,你叫我很不高興,偏你又沒做錯什麽事,我只好拿你好友出出氣,再說,這本是他份內之事。”

時載道:“江郎君與我交情平平。”

樓淮祀道:“對啊,交情平平都能被你連累。以後哪個與你交友是不是該細細思量?”

時載半點也不生氣,江石這頭肥羊,他都想從他身上薅點羊毛下來,無損他與江石的那點交情:“下官若是見到江郎君,定遞話與他,叫他來棲州城開藥材鋪。”轉而揖禮道,“下官此次來為得是縣裏糧種之事。”

樓淮祀摸摸下巴,道:“時明府,我都還沒正式接任呢,州裏事不是宋通判管著嗎?你去問他。”

時載露出愁苦的神色,他也不談宋光惰職、不肯作為,一味道:“知州,雲水舊年春時下秧苗時,淹了兩次水,再沒多的秧苗補種,稻谷打穗時又遭了蟲害,收成只得往年的六成,納了糧稅後余糧只夠溫飽,忍饑耐餓藏得糧種,又逢鼠害,剩得那些糧種,實在不夠種。”他眼中滿是苦澀,“知州,人活在世福禍旦夕,橫死的凡幾,失足落水有之,鬥毆亡故有之,軍中捐軀有之,或榮或辱都兼有之,但人,最不該被便是被餓死。”

“一年辛苦,操勞得手皸鬢霜,到頭來一家卻連一鍋充饑的米湯都不得,其中的辛酸無力無言訴說。雲水的百姓不是懶惰之民,拼著田中有長蟲、惡鼉、毒毒沼,艱難開墾出一畝良田,沒有壯牛耕田,便人充牛力,拉著耕犁背朝青天、腰彎到地、汗滴入土盼一個禾苗青青至秋時累累。”

樓淮祀托著腮盯著時載,他原先看時載覺得他與梅萼清大不同,聽君一席話,方知:這倆嘴皮子一樣順溜。動不動就哄騙他,難道他看著又蠢又好騙?“時明府,你說得九成不假,只一成不真。”

時載坐那洗耳恭聽:“知州指教。”

“百姓活得不易,我信。你雲水這七災八難搞得沒糧種,我也信。種地苦辛、無有收成我也知是實情。不過,你說你雲水百姓會餓死,這就是扯謊。棲州民最愛的事就是枕天席地、躺倒賴過,不就是因為棲州餓不死嘛。地裏雖沒糧,水裏還有魚呢。”真到餓死的地步,棲州定有民亂,人餓到一定地步,搶殺擄掠造反,無所不為。棲州這一年一年,賊是一窩接一窩,造反卻是沒有,還不是因為餓不死。

地裏有野菜、菌蕈,水裏有魚蝦蟹貝,野裏還飛鳥走獸。自樓淮祀踏上這片土地,又翻看了衛絮送與衛繁的那本輿圖,棲州富饒卻又貧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