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艷陽高照,棲州的春夏混雜, 熱得人好似被塞進了蒸籠裏燜了大半日。大校場無遮無掩, 泥土夯成, 數百兵隊列在那,被曬得直冒鹽花,再兼滿棲州的鹹魚味, 襯得他們也像晾在那,還濕溚溚抹了鹽魚。

還好在棲州的泥好, 少沙塵, 燥熱之時也不飛沙, 不然,塵揚沙起的, 真是臭味熏熏、灰撲撲。

方固看看大日頭, 兩頰通紅, 鼻尖冒汗,再看看校場入口, 別說人連鳥都沒,心裏暗暗叫苦,他倒不疑樓淮祀不來, 再是娃娃官也是官, 不至於說來不來作消遣。他就怕樓淮祀晚來,自己手下的兵自己知道,體虛身弱,初列隊時還站得穩當, 眼下已經背不直腰不挺了,再曬下去,別說站得穩當,非得暈過去不可。

這些兵大都是死躺活賴的人,沒多時就滿腹抱怨之氣,裏頭有個無賴名喚陳三,幹脆往地上一坐,拿手扇著風,嚷嚷新知州官威大,叫他們在這生等。這要是熱出毛病來,直接可以去買棺材了。

他這一嚷,引來附和聲一片,好些人歪斜聳肩站在那作閑聊狀。

方固見此難得發怒,有心拿他立威,直叫將這個違紀之人縛在柱上受十鞭。行刑的亦是棲州本地,認識,賣個人情,不痛不癢地揮著鞭,倒似撓癢癢。方固猩紅著眼,真是人欺命欺天欺,一把推那親兵,自己奪了鞭子發狠連抽了幾下。

陳三本就沒生得骨頭,挨了三記鞭子,皮開肉綻,立馬鬼哭狼嚎、眼淚鼻涕糊了一臉。

方固頓時意懶勁松,棲州也罷,自己手的兵也罷,都是將死之馬,他上幾鞭,難能讓他們奮蹄疾馳不成?都是枉談。萬千的念頭也就此灰敗,悻悻將鞭子扔在一邊,正要叫人將他擡下去,就聽校場那頭樓淮祀大聲道:“既說十鞭,打了六鞭就打了?令出如山,怎好更改?”

樓淮祀鮮衣束腰,踏步流星,他本就身量頗高,全因面容稚氣未脫,不顯其勢,今日立在一群瘟頭雞中,真是其形如鶴,令人一見自慚形穢,由不得自賤不已。

宋光圓圓胖胖的臉上尤掛著一點點笑,只在看到那個血葫蘆的鼻涕兵時嚇了一跳,嫌棄地欲拿手掩鼻,余光瞥見樓淮祀似笑非笑,手指一抖,愣是沒擡起來。慶幸:嘿嘿,本官雅逸,廣袖寬袍,手上不妥,旁人也瞧不仔細,明智矣。

“李在,再打。”樓淮祀親手取過方固手上的長鞭,沖他勾唇一笑,反手拋給了魯犇身後瘦矮個斷了一條臂的漢子。

李在接過,空劈一鞭,鞭梢破空,“啪”得一聲響,讓人心尖跟著狠狠一顫。

樓淮祀看都不看,迳自在校場前的一把椅子上坐下,宋光舔了舔唇,左右環顧,方固這個直木憨的,也不知道多備幾把椅子,自己立在樓淮祀身側,活跟個下人似得。

李固喉中發緊,他這些人頹氣弱,一身武藝卻不曾廢掉,仍舊日日打拳練槍,一眼便知跟著樓淮祀前來的人,雖老、幼、殘,卻都是好手。那個李在,看似瘦小,又少了一條手臂,但下盤穩健,走路下腳極輕,揮鞭勁在鞭尾,手上不知有多少斤的力氣,打死個把人不費吹灰之力。

底下的諸兵卻不知深淺,樓淮祀生得過於俊俏,玉琢般,看著就精貴,磕碰不得;他自己俊美不說,身邊還跟著個打傘的,生得好似雪捏一般,連頭發都是白的,風吹散、日曬化,呵口氣他都要消去;再有那老得不成樣的,拿手指一戳就能戳進棺材裏。

因此,這些你看我一眼,我瞅你一眼,隱隱有些戲謔之意。

陳三挨了方固幾鞭嚎得死去活來,在肚裏將方固十八代祖宗挨個咒了個遍,本以為逃一劫,沒想到樓淮祀一來,還要將余下的四鞭補上,好在行刑的是個獨臂的廢人,哪比得方固親自動手?

李在沒錯過陳三眼裏的僥幸,從鼻端哼了一氣,他是臂殘之人,最恨的便是旁人的輕視,眼前這個兵不兵、痞不痞、骨頭沒兩重的人,竟也最小看於他。看看鞭長,算算遠近,往後退了一步,臂上用勁,長鞭出水蛟龍般直奔陳三而去,只見鞭梢鋒如刀,“噼啪”一聲,血花四下飛濺,稍遠處一個伸脖看的兵臉上一點溫熱,拿手一抹,卻是一處血滴子,睜大雙眸驚恐之際,就聽陳三一聲淒厲的慘叫聲。

宋光下巴與肚了的肉齊齊抖動,慌張去看,一口涼氣倒灌進肚中,腸子都差點打結。那陳三身前衣衫盡破,胸前一道血肉模糊的鞭痕,如一張血淋淋張開的嘴。

魯犇睜著獨眼興高采烈拍手:“好。”

好……好個……屁。宋光腿肚子都抖了,再打一鞭子腸子都能抽出來?好在何處,擦了把汗,看向雲淡風輕的樓淮祀:“知……知州……這……”

“這天倒是悶熱。”樓淮祀笑與宋光閑談,“未曾入夏,卻似酷暑,若有蟬噪聲聲,只讓人分不清二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