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是騾還是馬?

方固覺得自己手下那堆兵既不是馬也不是騾,而是驢, 還是老弱傷殘病的驢。新任知州要見自己的兵, 這是情理當中之事, 不過,老實人有老實人的狡猾之處,方固打量著樓淮祀歲數小, 來當知州像糊弄事的,一個貴不可言的娃娃官, 不能輕慢, 也生不出拜服之心。

“那那……下官明日就召……列隊在校場, 還望知州指教。”方固磕磕磕絆地道。這乍然要見的,有些拿不出手, 農家賣果子還知道小的擱籃底, 大的鋪上頭唬唬人。他要直接將手下的兵拉出來, 眼前這娃娃官說不得會生氣。

樓淮祀擡眼便知方固的打算,兵好不好, 能不能用,莫非還是面上塗抹得光些便能糊弄過去的?他笑,伸個懶腰:“不急, 明日就明日。”

方固大松一口氣, 又硬礃著與樓淮祀周旋了幾句,如蒙大赦般走了。回去後立馬將一幹閑兵召集起來,棲州的這些兵裏有發配來的配軍,有當地征的役兵, 沒有戰事時,本應種田、築墻、修路等諸多役事,可棲州沒地種田,沒錢修糧,這幹人也不過在碼頭渡口轉轉,一個一個閑得發慌,也懶怠練兵。方固一聲令下,一眾人三三兩兩、拖拖沓沓地過來列隊聽令。

方固直發愁,瘦老殘弱也就罷了,窮地方窮兵,還能兵強馬悍不成?只這……太臟了,站一道臭氣熏天、餿味刺鼻,胡須、發髻成縷打結,還有虱子在爬來爬去,閑坐捫虱不說,有的捏出一只往嘴裏一塞,還帶鹹味呢。方固自己看著也寒磣,想想娃娃官出身顯赫,難免講究。賣羊一般將人趕到河邊,洗發凈身,又令明日齊整些,雖像叫花子,也不能真的成了索乞兒。

有兵踩在河裏,搓著身板,抱怨:“我們這些人,吃都吃不飽,倒講究起來?一身漬泥下去,身輕幾兩,唉,多少飯食才能養得這份量?”

“就是,拾掇得齊整了,就能要來軍餉不成,早填了他們的肚子。”

“我看新知州不過消遣我們。”

“都尉老實人,只道討好知州便能要來錢糧,他們自用還不夠,哪能因著我們洗個身就能漏出渣來。”

“別處當兵,再沒傣薪,好歹也不餓肚子,我們當兵,稀湯都到不了肚。”

方固聽他們嘰嘰咕咕個沒完,自也知道他們的抱怨,奈何窮地窮兵,連個油水都無處可撈,別處鹽場瓷窯,要把守要護窯,上頭漏點湯下來,兵也能混得肚飽。別處一個都尉手底一二千人,他手底五六百眾,拎出來全是爛桃落梅子,想他這個都尉做得又有何趣,白費了一身武藝,校場邊上的矛,矛頭都要爛了,好些敲下打成鋤頭……

明日還有“硬仗”要打,只盼那個娃娃官好精弄。方固又想自己也算昂藏男兒,歲數大得能當人的爹,卻要欺哄少年人,顏面無光也就算了,自慚一把年紀活到了狗身上。

方固越想越灰心喪氣,只叫眾兵好好整面,自己負手回到住處,方妻備上一二下酒,方固悶悶吃得半醉。再看妻子,荊釵布裙,全無一絲的體面,不濟也是都尉之妻,卻要親手做羹湯。趁著酒興,拉著妻子的手,灑下幾滴男兒淚來。當初他也建功立業,圖一個封子蔭妻,眼下卻是混一日度一日,日日滿嘴苦味。

方妻絞了帕子替他擦了擦面,細語道:“如何怪得夫君,當初要不是為了我,你得罪了上峰,才到這苦地做都尉,這般算來,還是我的錯。”

方固越發羞躁,當初他為嬌妻沖冠一怒,大好前程付諸東流,第一年不悔,第二年不悔……然,年復年陷在棲州,無有出頭之路,方固深怕自己生悔,折了腰,斷了脊梁,面目全非。

方妻幽幽地嘆口氣,吹熄了燈,暗中對鏡一照,昔日嬌娘好似老婦,她也怕方固悔恨,屆時,她除卻一根白綾吊死,再無他路可走。

他們夫妻一夜未曾好眠,樓淮祀也沒睡好。被冷衾寒哪堪眠,他明明嬌妻在娶,還在新婚之時,嬌妻卻撇下他跑去澤棲看景。梅老兒委實可恨,這都娶得什麽娘子,常言小別勝新婚,老倆口不思互訴相思,反跑來攪和他們這對鴛鴦。

始一一向神出鬼沒,聽了滿耳朵自家小郎君的哀嘆,大為不解地跑去找賈先生,道:“小郎君嫌冷,許是被褥單薄了。”

賈先生哈哈大笑,道:“小郎君哪是嫌被單,他是嫌人單。”

始一更不解了:“小娘子去了不過兩三日。”

“所謂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三日便如三年,你想想你那拳腳要是三年不練,可不就生疏了?”

始一大悟,連連點頭,又跑去看謝罪,他日日在謝罪跟前練武,馬步一紮半個時辰,這最為枯燥無趣之事,卻得了謝罪的歡心,依樣畫葫蘆跟著始一紮馬步、打拳。呆症亦有呆症的好處,癡一事後比尋常之人更為專心。俞子離還時不時給謝罪紮上幾針,倒似比先前要好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