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他穿一身玄裳, 暗色螭紋,束著金冠金帶,身量高挑, 背光靠在門旁。

大姨娘已是許久沒見過他了, 過往即便他回府, 也不會來她院子, 她只能暗暗企盼年節快些來到, 至少那些日子, 一家人能夠聚在一處,她也能光明正大地打量打量他, 與他說上兩句話。

一切來得太突然,到底是為什麽他突然將他們遷出府, 且還要休掉她與四姨娘, 她實在想不通。

“爺,這些日子, 您一向可好?”

大姨娘起身,踉蹌地走到他近前,腿一軟就跪了下去。

趙晉負著手, 垂眼目視她,並未打算伸手相扶。

“爺清減了,是不是身邊的人伺候得不好?爺, 您留下玉琴吧,玉琴哪怕只在您身邊, 做個端茶遞水的丫頭,也心滿意足了啊。您為什麽, 為什麽不要玉琴啊?”

她聲音哽咽得厲害, 實在是太痛苦, 太害怕了。

趙晉背光立著,他高大的身影將她身前的全部光線籠住,他聲音依舊溫潤,卻一點不摻情愫,疏淡地道:“文書已給了你,何苦面見,親口說那些絕情話。”

大姨娘怔了怔,反應許久才明白他是什麽意思,她仰起頭,瞧他身上玄色雲錦泛著耀眼的光芒,她試探伸出雙手,小心翼翼地揪住他袍角,“爺,您是不是有什麽難處?您是不是遇到難事了?若不是遇著事,您說什麽也不會把太太也送出來。您做的一切,都是有緣故的對不對?玉琴願意等您,願意等您一輩子,爺,您別趕玉琴走,無論是多可怕的事,多大的災禍,玉琴舍了這條命也沒關系,爺,玉琴打小就在您身邊,離了您,玉琴還怎麽活啊?”

她哭得很厲害,肩膀抖動,整個人都快暈厥過去了。

趙晉俯下身,掐住她的下巴令她仰起頭,他眸色幽暗,唇邊還凝了一抹輕嘲,“是麽?”

他說。

“爺這麽重要?重要過你的位分,重要過你自個兒?”

大姨娘不知他為什麽這樣說,她仰著頭,一瞬不瞬地凝望著他的眼睛,“是,爺在玉琴心裏是最重要的,最最重要的。”

趙晉笑了下,指頭順著她的下巴撫向她臉頰,“那年夏天,爺在上院南窗下,聽見老太太吩咐你,說要你只要把爺盯住了,當好她的眼線,以後保管叫你當姨娘,當主子。”

他甩開她,直起身站定,冷然地睨著她道:“這些年,你日子過得不賴吧?爺在吃穿用度上,沒虧待過你吧?你想當姨娘,爺叫你當了。你想做主子,爺撥了好些人伺候你,人呐,不能太貪心,你當年靠著出賣爺的消息在老太太跟前賣好的時候,就該想到會有這日。這會子哭哭啼啼做什麽?錢拿著,過你的逍遙日子,依舊當你的主子,呼奴喚婢好好活著,不好?”

他踱開步子,耀眼的陽光一下子射入進來。大姨娘眼眸被刺激得睜不開,只是眼淚不住地往下滾,越滾越多,越哭越厲害。

趙晉走到廳心,立在佛前,仰頭瞧著上面那泥塑菩薩莊嚴寶相,若佛真能渡人,外頭那些餓死的、戰死的百姓,他們此刻何在?在阿鼻地獄煎熬,還是升仙飛天過著神仙日子?死後之事,誰知道呢?

大姨娘搖著頭,小聲辯解著,“不是,不是這樣……奴婢一心為了爺,都是為了爺好,老太太又怎麽會害爺呢,都是為了爺好……”

趙晉道:“如今臉已撕破,知道真相,你可滿足了嗎?從今後,橋歸橋、路歸路,你還年輕,總會遇到良人,就當是我趙晉無福。”

他轉身,跨過門檻步下長階。

一重一重白玉石階盡頭,是高墻沉影,他的身影在明媚的光下,越來越遠,越來越淡,直至再也瞧不見了。

大姨娘伏跪在地上。她想起臨行前,自己攔車去問四姨娘,“今後一別,不知何日再見,四妹你,就不想親口問問爺,為什麽這樣做嗎?”

四姨娘正彎身蹬車,聞言,她笑著轉過臉來,“不必問,也不欲知道答案。相看兩厭,不如不見罷。”

望著垂下的車簾,漸漸遠去的馬車,她口中一直咂摸著這句話。

“不如不見……”

當真是,不如不見。

——

清溪別莊內,屋前屋後剛掛上點燃的燈籠,一派紅光透過窗紙照進來,把人的身形也鍍了一層橙色的光圈。

盧氏剛沐浴過,長發披散在肩,發梢上還滴著水。侍婢進來掌燈,幽暗的房間亮起來,盧氏側過頭問:“什麽時辰了?”

侍婢笑道:“酉時一刻,今兒天不好,早早就黑透了。”

見盧氏穿得單薄,身上水跡也未擦幹,不免又囑咐一句,“太太,夜晚風涼,您還是多穿點兒。”

走到黃花梨木萬字紋大立櫃前,取了件厚度適中的袍子,替盧氏披在肩上,又拿過巾布,替她抹拭濕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