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天際一道悶雷, 震得窗子都在晃。

本來晴好的天,不知怎麽突然變得陰沉沉的。

盧氏推開帳子趿著鞋走下床,擡手關閉了窗扇。

外頭傳過來窸窸窣窣的聲響, 侍婢睡眼惺忪的撩開簾子進了來,“太太,您怎麽起來了, 有什麽事兒,吩咐一聲, 奴婢來伺候。”

她上前扶住盧氏, 將她攙回帳子裏。

盧氏脫下粉色繡荷花的軟底鞋, 抱膝坐在床頭, “春芳,你說咱們什麽時候能下山?”

她那晚被馬賊擄過來,就被丟在寨子後山的一座院子裏。沒人過來侵擾,更沒人來“洞房”, 好吃好喝的叫人送過來,偏偏不肯對她說半句話。

一開始她很著急, 拼命的想要脫身。

可過了一陣子, 她漸漸發覺對方沒有惡意。她甚至從送飯婆子口中套出了一些話, 然後驚訝地發現, 對方的用意,可能是為了保護她。

這一認知令她徹底安靜下來。

她反正是要修行的, 在哪裏都一樣。

其實一開始她想過要溜走,趙晉倒了黴,她不介意再替他添些把柄, 只要哥哥能逃脫, 用她自己的命換他得報應, 她覺得值得。

可她走不脫,她雖覺得遺憾,但也不是不能等。

等她能出去那日,要麽是趙晉死了,要麽是他又翻了身。她盼著是前者,若是後者,也沒要緊。蟄伏多年,她早就學會了忍。八年多了,再多的侮辱也受了,再等幾年又有什麽關系。

侍婢笑著安慰她,“太太是惦記官人了吧?官人吉人天相,一定會盡早來接您的。”

屋裏燈吹了。盧氏側身躺下,輾轉許久才入睡。

不知為何,今晚這雷聲令她的心情久久平復不下來。好不容易入夢,卻回到了十四歲那一天。

前廳異常熱鬧,聽說是來的是京中新貴,隨鎮遠侯前去江南巡察鹽道途中,經過盧府,故來拜會。

她心上人想讀一本古籍,因是孤本,藏於她家中,幾番她代為向父親索要未果,知道前廳正忙,父親脫不開身,她便悄聲去了書房。

窗紙透出淡淡的光影,她讓丫鬟支開門前守著的小廝,走近些,忽聞一道熟悉的說話聲。

“…見你眉色郁郁,寡言少語,…你這般少年人,心思都在臉上…任何人都不可能永遠不受委屈,…你單問問你的心,你科考入仕,為的是什麽?”

磁性的聲線尤帶著幾分少年人固有的倔強,“改換門庭,躍居上位,要將我父生前所受欺辱,一件件討還。”

聽他稚氣地說著這樣的話,盧劍鋒揚聲大笑,“文藻小弟,你倒是個直爽人。盧某為官多年,見慣了那些城府深的老狐狸,還是更喜歡與你這樣幹脆簡單的人說話。…我與你伯父素日相識,雖有二十余年不曾再會,情誼是永不會變的,今日我托大與你囑咐一句,受一時委屈,並不會損失什麽,如今你嘗到的沒一絲苦,都是為了將來的甜。你要走這條路,需得學會察言觀色,學會掩飾自己的想法,什麽時候旁人瞧不出你喜怒,就掌握不了你的用心,他就會露怯,就會急躁。你越是穩,他就越是慌……”

盧氏聽到這裏,跟著就聽她父親話鋒一轉,說起了鹽道上的事。她知道拿書無望,恨得跺了跺腳。

她回轉身,溜出去躲在一旁,心道鎮遠侯那麽大個人物都來了,父親總不會永遠待在書房裏陪一個小孩子說話。

對,小孩子。她心裏頗瞧不起那位“新貴”,聽說是商戶出身,雖然祖父伯父都在朝做過官,可他們的官銜哪裏比得上她父親和心上人?他父親是從商的,一涉入這條道上,就完完全全落了下乘。他再怎麽厲害,也擺不脫這出身。注定了他就是要瞧人眼色,要受委屈的,父親與他費這些唇舌做什麽?

胡思亂想著,前頭門忽然開了。

轉出來個身著青色儒袍的男人。

她在竹叢後怔了下。

聽說這位“新貴”年才雙九,是開朝以來頭一個少年進士。

可這“少年”的身量,倒是十分高挑,就是有點瘦,穿著大袖儒袍走起路來衣袍灌滿了風,頗有幾分俊逸。

她忙朝後避了避身形,怕被他瞧見自己。

他垂頭朝前走,忽然有人在後喚了聲“公子”。她登時心驚肉跳,就在她慌亂之時,他轉過頭來一眼瞧見了她。

那時她正是好年歲。生得是花容月貌,又從小養尊處優,沒受過一點苦。

她面容白滑得像剝了殼的雞蛋,嫩生生的,穿的是身水綠色軟煙羅裙子,發髻墮向一側,墜著寶石瓔珞。

他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然後朝她點點頭,就轉身離開了。

她從來不肯回想自己與他之間的點點滴滴,她覺得太不堪了,這是她從來沒瞧得起的一個人。

他一出現就落了下乘,他在她心底就是個攀附權貴又什麽都不懂的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