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三種心思

無心坐在老樹高高的枝杈上,前方就是天邊火紅的晚霞。太紅了,像一場大火,摧枯拉朽的燒過了整條地平線。一只烏鴉在空中留下了一個漆黑的剪影,“哇”的一聲興高采烈,大概是因為白晝結束了,它也要回家歇著去了。

無心手裏捏著半個幹饅頭,想月牙如果還活著,晚飯也該擺上桌了。開飯之前是最熱鬧的,月牙一趟一趟的往房裏搬運飯菜和碗筷,同時扯著嗓子呼喚他和顧大人。他和顧大人都餓了,但是偏在吃飯之前都有事做,非得讓月牙三催四請。月牙氣得嘮嘮叨叨,先罵無心:“把你那破書放下,大白天的不見你翻,天黑你倒用上功了!”然後再嚷顧大人:“你說你從下午就吵著餓,餓到現在飯菜都好了,你咋還鉆茅房裏不出來了?”

他跟著湊趣:“可能是餓得厲害,已經在裏面吃上了!”

月牙笑出了聲音,同時顧大人走出茅房,氣吞山河的發出了質問:“誰他媽又拿我開心呢?”

無心想著想著,就忍不住笑了。

家裏沒了月牙,就不成了家。前些天忙著辦喪事,亂七八糟的倒也把日子混了過去;及至喪事結束、日子清凈了,他和顧大人才發現他們沒有家了。

勤務兵從館子裏買回飯菜送進上房,他和顧大人相對而座,沒滋沒味的填飽肚皮。太冷清了,太荒涼了,能讓人吃出嘆息,吃出眼淚。

無心和顧大人都不說話,都知道為期一年的好日子,結束了。

無心上了豬頭山,該去的遲早要去,該來的遲早要來。一年的光陰成了黃粱一夢,他獨自坐在老樹枝杈上,把余下半個幹饅頭塞進了嘴裏。舊日的空氣漸漸包圍了他,月牙的死,把他打回了原形。

他的原形,就是永恒與孤獨。

恐怖的永恒,永恒的孤獨。永生的人,也有自己的輪回。

咽下饅頭又拍了拍手上的渣滓,無心向後依靠上了一根枝杈。暖屋子熱被窩都不再有了,他從懷裏摸出一張小小的照片。照片上的他和月牙歡天喜地,肩膀挨著肩膀,腦袋抵著腦袋。月牙說他比自己照得好,如果梳起小分頭,會像電影明星;月牙還說以後每年都去照一張合影,一張一張攢起來,倒要看看自己咋變成個老太太的。

可是他們只有一年的光陰,他們的合影,也只有一張。照片上的月牙笑成了個圓圓滿滿的蘋果臉,以至於她看到照片後有些懊悔,忍不住問:“我是不是笑大了?”

無心盯著月牙的眼睛看,又想起自己似人非人的時候,因為肚子餓,曾經把月牙的手指頭咬出了血。然而月牙還挺高興,因為他長出牙齒了,知道吃東西了。

無心把照片揣回懷裏,心中沒有風也沒有雨,空空蕩蕩一望無際,什麽都沒有了。

顧大人奉了無心的命令,把自己的心腹副官派去了火車站,讓他去天津尋找出塵子。出塵子或許不在天津,不過沒有關系,反正他是個有名的人物,只要想找,肯定能有法子找到。

然後他搬到了窯子裏住。家裏沒了月牙,又跑了無心,如今簡直成了他的禁區。他沒法回去睡覺,因為觸目之處全刺眼睛。三個人在一起出生入死的混了一年,他第一次發現自己的生活中竟然處處都是月牙和無心。

枕著雙臂躺在軟床高枕上,他沒有和身邊的妓女玩笑,而是沉沉的想起了心事。

他在想無心和豬頭山。無心說要等嶽綺羅來找他,所以要去豬頭山等待。顧大人起初以為他是怕給自己惹麻煩,所以故意想要遠離自己,然而三言五語的追問過後,他又感覺無心仿佛別有主意,只是不說。

這讓他有點不痛快,認為無心和自己不親了,不過還是罵罵咧咧的發表了意見:“你不知道豬頭山上有鬼啊?到哪兒等不是等?這一帶別的沒有,山有的是!青雲山,小黑山,妃子嶺……你上哪座山不行,非得去豬頭山?我告訴你,我現在一提豬頭山就嚇得腿肚子轉筋,山上到底有什麽,當初咱們三個可是親眼見過的,我不信你一點也不怕!”

然而無心不聽話,也不解釋。

於是顧大人換了策略,又問:“那你打算在山上住多久?山上要什麽沒什麽,如今野菜都老了,也打不到正經動物,你在山上喝風屙屁?”

無心對著他笑了笑,還是要去。

顧大人氣得一揮手:“滾你的蛋!”

等到無心當真滾蛋了,顧大人把這件事從頭到尾的回憶了一遍,怎麽咂摸怎麽不是味。豬頭山上除了有個鬼洞之外,其余地方再無奇異,和周遭所有的山嶺一樣。無心死活非上豬頭山不可,也許就是為了那個鬼洞。自己當初帶他進過一次鬼洞,差點沒被鬼手拽進洞壁裏去,現在還是噩夢的源泉;逃上地面之後,無心鬧了脾氣,因為洞裏太危險,他也怕被鬼手纏住。聽無心的意思,似乎是凡人被鬼手抓住之後,無非就是一死;而他既死不成,又逃不出,豈不是陷進了活地獄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