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墟上陽光

無心沒有跑遠,因為想知道指揮部裏到底是要出什麽事情。直升飛機只有一架,不可能再有士兵從天而降,於是他拉著蘇桃躲在暗中,審時度勢的走走停停,一條街一條街的撤退。最後他們繞了個遠,很巧妙的溜進了一中對面的破廠房裏。廠房受過一次炮轟,如今斷壁殘垣高高矮矮的矗立在月色下,無邊無際的占據了很大一片地盤。

無心和蘇桃埋伏在半截墻後,看到一中的校門大敞四開,守在指揮部裏的人,無論男女,都被刀槍逼著站成了一隊。武器也被盡數收繳了,因為指揮部裏沒有主心骨,所以上上下下都很痛快的投了降。有人高聲質問解放軍的來歷,但是馬上就被槍托封住了嘴。

無心和蘇桃,因為兩人的來歷全都不禁推敲,所以對於自由都很看重。眼看解放軍把指揮所的一大隊人押解走了,他們溜進了一處有棚有頂的空平房裏,靠著墻坐下喘氣。喘了沒有兩三口,無心靈機一動,把自己和蘇桃臂上的紅袖章全摘掉了,團成一團塞進書包裏。袖章上帶著聯指字樣,如今聯指莫名其妙的被軍隊一鍋端了,他們不能再頂著聯指的名義露面。

最後一隊解放軍也撤走了,樓門和校門全被貼了封條。無心對著蘇桃一笑:“明天的日子,又不知道該怎麽過了。”

然後他一手托了蘇桃的後腦勺,借著月光仔細看她臉上的傷:“疼不疼?”

蘇桃不假思索地答道:“不疼。”

頓了頓,她小聲的改了口:“有一點點疼。”

無心放下了手,對著她苦笑:“打成小花臉了,好在沒傷皮肉,慢慢等著淤青退吧。”

蘇桃望著無心,看到無心的半邊面孔被月光鍍了一層溫柔的光芒,還看到無心的眼睛是綴著星星的無垠夜空。其實她並不很在乎自己被打成小花臉,因為她如今的身份,和一張醜臉子正相襯。橫豎都是不得見光,文化大革命的巨浪,早把她卷到了人間最邊緣。

一只野貓在門口向內探頭縮腦,見有人在,便豎著尾巴飛檐走壁的逃了。夜裏起了風,在房裏能聽到微微的風聲。無心本是靠著墻壁席地而坐,此時便扭頭去問蘇桃:“冷不冷?”

蘇桃縮在舊軍裝裏,“嗯”了一聲。無心得了回答,便側身握住她的手臂往懷裏帶。雙方都是心有靈犀,蘇桃順著他的力道,不言不語的坐上了他的大腿,趴上了他的胸膛。閉上眼睛靜靜呼吸,她想無心用腿和手臂給自己圍了一個家。

無心重新靠上墻壁,歪著腦袋去看窗外的一輪白月亮。蘇桃的頭發亂了,後腦勺毛刺刺的抵著他的下巴,濃厚長發中分梳開,露出一線熱烘烘的青白頭皮。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軟軟的帶著分量,透露出十分的軟弱,十分的依賴。

無心輕輕拍著蘇桃的手臂,想讓蘇桃睡一會兒。在他的眼中心中,蘇桃是小貓一樣小狗一樣,小嬰兒一樣小天使一樣;無知無邪,無產無辜。

蘇桃的呼吸漸漸平和深長了,顯然是已經朦朧入睡。白琉璃無聲的爬出書包,盤在蘇桃的手臂上昂起頭。無心擡手握住他的頸子,然後低頭吻了吻蘇桃的頭發,又擡頭吻了吻他的嘴;一顆心忽然無比的蒼老了,仿佛蘇桃和白琉璃都是他的孩子。

手一松,雪白的蛇頭立刻向後一避,白琉璃在黑暗中現了形。大睜著藍眼睛怒視無心,他似乎是又感覺自己受了冒犯。然而無心抱著蘇桃閉上眼睛,很安靜的垂下了頭。

白琉璃凝視了無心片刻,轉身去找板磚,沒找到,於是附回白蛇身體,決定算了。

天明之後,無心和蘇桃從廠房的一側廢棄偏門中出了來。飯盒裏的窩頭和菜已經被他們分而食之,吃得不飽不餓,反倒逗出了饞蟲。天氣暖和,夜裏露宿也凍不死,於是蘇桃感覺活在破廠房裏也不錯。一手拉著無心的手,她在磚頭瓦礫之中很靈活的跳躍行走。廢墟之中,偶爾會有波斯菊在陽光與風中搖搖曳曳。夏天還沒到,可是波斯菊已經鼓了花苞。蘇桃搖了搖無心的手,指著波斯菊給他看:“我家院子裏到處都是它。它可好養了,不用管,自己就能開滿一夏天。”

無心深一腳淺一腳的站在廢墟裏,轉身扶她越過矮矮的一堵殘墻:“野花嘛,當然好養。”

蘇桃緊趕慢趕的追逐著他:“不是野花,它有名字的,叫波斯菊。”

無心很驚訝:“怎麽著?它還是波斯來的?”

蘇桃成了個自鳴得意的小女孩,因為有人寵,所以不耐煩:“哎呀,不是的。”

說完之後,她偏過臉去看無心。無心也看她,看她右邊臉蛋上赫然一道寬寬的瘀傷,正是青中透紫,紫裏滲紅。

邁開步伐繼續前進,無心咕噥了一句:“我應該宰了黑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