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雲中君

長安是古代中國的中心,是十一個朝代的都城,是一個北起朝鮮、南至越南,東起太平洋、西至波斯的大帝國的中心。直到後來,它的光輝才被洛陽、開封、杭州和北京這樣的城市所遮蔽。公元七、八世紀,在長安的巔峰時期,它是當時那個時代世界上最大的城市,也是移民最多的城市。它是“大海”,中國所有的文化潮流和經濟潮流都匯入其中,它也是中國最大的市場。長安位於絲綢之路的東端,也是中國第一個國際性的城市。公元前200年,長安剛一建好,就已經成為一個旅行者的城市。

西安是長安的現代化身,我對西安最持久的印象就是:成千上萬的人戴著白帽子走來走去,就像朵朵白雲,飄浮著,打著旋渦,流淌過街道。這個城市人口的很大一部分比例源自中亞,而白帽子就是在所有伊斯蘭教文化中常見的頭巾的另一種形式。這裏還有規模很大的滿族人、蒙古人和西藏人的團體。一本旅遊手冊中列出了三十八個少數民族。1990年,這個城市的人口是三百萬。而六十年前則是不到二十萬。

西安現在仍然是一個旅行者的城市,與此相協調的,它的城市標志是一只大雁。這是這個城市最著名的旅行家玄奘的遺澤。玄奘對佛陀“世界唯心”的教義心存疑惑,為了解決這個疑問,公元629年,玄奘離開長安,動身去印度。兩年後,玄奘到達印度,開始向瑜伽宗最後一批大師學習唯識的教義。十五年後,即公元645年,玄奘回到長安,唐太宗用專門歡迎得勝還朝的將軍的盛典,歡迎玄奘歸來。

唐太宗想知道玄奘在旅途中見聞的所有事情,於是玄奘別無選擇,只好滿足太宗的好奇心。結果是玄奘的《大唐西域記》和兩人之間的一份獨一無二的友誼。隨著時間的推移,玄奘的記述被演繹成了《西遊記》——《西遊記》是中國最著名、最受人喜愛的小說之一。然而,玄奘對寫小說或編撰旅遊地名詞典不感興趣,他急著動手翻譯從印度帶回來的佛經。公元648年,太子邀請他在都城的慈恩寺建起了一個譯經中心——慈恩寺是太子為了紀念他的母親而修建的。

玄奘搬進去之後不久,他開始注意到這個問題:火災或風暴有可能會毀掉他花了那麽長時間收集的無價之寶——佛經。他請求太宗同意建一座塔,用來儲藏佛經,太宗恩準了。後宮的嬪妃們把自己的珠寶首飾布施出來,用以支付建這座塔的費用。公元652年,它竣工了。

這座塔建起來之後不久,進士們就開始在塔的高層拱廊附近簽上自己的名字——從拱廊那裏可以眺望四面八方的風光。這些名字排列在一起,使人們聯想到雁陣,於是人們開始把這座建築物稱做“大雁塔”。公元752年,杜甫和其他人一起到那裏去簽名,他寫了一首詩,以紀念此事。在此詩的結尾,杜甫寫道:

黃鵠去不息,

哀鳴何所投。

君看隨陽雁,

各有稻粱謀。

這個名字被叫開了,從那以後,這座塔就一直被稱做大雁塔。現在它仍然在城市的東南角——方圓六十四米。但是雁群已經不見了。我所能找到的唯一的名字,都不早於兩百年前:清朝的信筆塗鴉。在外面,我停住腳,去讀門兩側的兩塊石碑,石碑上是玄奘譯經的序言。這兩篇序言是太宗和太子擬制、褚遂良書寫的。褚遂良是中國最偉大的書法家之一。我練習書法的時候,有好幾年,都是用這兩篇碑文做臨摹的範本。在這裏看到它們,就好像遇見了一位昔日的老師。

在唐朝,這座寺廟還因為牡丹而聞名。牡丹四五月份開花。現在,在大殿的下面,沿路排列著幾十叢牡丹。一位和尚告訴我,花期的時候,這些牡丹仍然能吸引到很多遊人——盡管寺廟的廟基已經縮小到過去的十分之一,盡管住在那裏的三十位和尚看起來像一座紀念館的管理人員。其中一位和尚告訴我,玄奘的舍利在終南山附近的另外一座寺廟裏。於是我雇了一輛車和一個司機,向山裏開去。

路從慈恩寺北開始,我們沿著這條路向東南方向開去。一公裏後,我們路過一個名叫曲江池的村莊——在古代,曲江池是長安最著名的風景名勝地。

開始的時候很簡單,那是在秦朝和漢朝,那時候曲江池只是一個由一眼天然泉供水的池塘,周邊種滿了樹木花草。在此後的朝代裏,這個池塘被擴浚得規模很大。公元七、八世紀期間,它變成了一條曲曲折折的水路,包括瀑布、河流和池塘等各種水文景觀,東西占地兩公裏,南北四公裏。為了保證曲江池的水源供應,人們修建了一條水渠,把水從終南山一直引到這兒來。沿岸亭台別墅林立。春天,皇室成員都到這裏聚會,來觀賞西岸的杏花。夏天,他們來觀賞沿著東岸盛開的荷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