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走過銷魂橋

在中國古代,人們走得最多的路,是那條連接著西都豐、鎬、鹹陽、長安和東都洛陽及中原之間的路。這條路當時被稱做洛陽路。它從終南山腳下繞過,也是很多想當隱士的人決定永遠離開長安時所走的路。

我租了一輛車,從西安東門出發,沿著這條路向東開了十公裏,來到灞河。在古代,灞河是旅行者所遇到的第一個主要障礙。春天的時候,灞河能變得有一裏地寬。盡管據說早在公元前7世紀時期,就已經有軍隊渡過了灞河,可是直到公元前3世紀,當秦始皇來這兒為他的一位將軍送行的時候,歷史記載中才第一次提到了一座橋。

在古代,任何有時間的人,都可以來灞橋為他們東行的朋友或同僚送行。很多個世紀以來,它也以“銷魂橋”而聞名——它是中國古代最著名的送別地點,也是一百萬首涉及柳樹的詩的背景地。

直到當代,在灞河兩岸,向南北各延伸出幾公裏,還一直種著垂柳。晚春時節,柳絮像雪一樣在空中飛舞,成為長安八景中的又一景。在漢語裏,“柳”這個字與“留”字同音,因此那些留下來的人就折一枝柳條送給那些離開的人。它是最有意義的臨別贈物了,也是每個人都出得起的禮物。現在那些柳樹都不見了。幾十年前,在一項治洪工程中,它們被砍掉了。

那座橋,或者至少是它的一個近代版本,卻幸存了下來。它建於1834年,就建在自公元6世紀末以來人們一直使用的同一地點。今天,它是交通車輛進西安的通道。至於東行出西安的小汽車、公共汽車、卡車和驢車,則走南面兩公裏處的一座新橋。

在古代,很多尋求幽居的人就在這裏停下來。他們不過灞橋,而是在灞橋和南面的白鹿原之間的灞陵安頓下來。

這些小山最初是因為漢文帝而出名的——漢文帝選擇了它們作為墓地。漢文帝是一位很罕見的國君,他只想過得像隱士一樣快活。他對於儉樸的熱愛幾乎是傳奇性的。他在宮廷裏穿草鞋。他在遺囑中提到,與他同時代的人花巨款修建精致的墳墓,因此他要求自己下葬的時候,只帶最少量的陪葬品,而且墳墓中不能有任何比陶器更貴重的東西。按照他的願望,公元前157年,他被葬於灞陵。

就在灞橋前,我們掉轉車頭,向文帝陵開去。行駛六公裏後,我們停下來。從路上望過去,白鹿原像兩只展開的翅膀,延伸到一個鳥嘴形的小山處,那座小山正指向天空。文帝陵就在那鳥嘴形的小山下面。一位農夫給我帶路。

山下是過去的祠堂所在地。九塊最近出土的明清兩代的石碑標明了地點。農夫說,紅衛兵來這兒之前,這兒有四十多塊石碑。他們還砍倒了一棵柏樹,那是漢文帝下葬的時候人們種的。農夫回憶起小時候爬這棵柏樹的情景。陵墓本身在石碑上方的一座小山上,距灞河大約有五百米。我來的時候正是三月中旬,山坡上種了幾百棵杏樹——杏樹象征著長壽——潔白的落英在地面上鋪了一層。

回到路上後,我們驅車往回向灞橋開去。路上經過一個隊伍:幾十位村民排成一列走著。白布孝帶纏在頭上,從後背拖下來。這是一個送葬隊伍。這正是漢文帝所欣賞的那種葬禮。

回灞橋的半路上,在毛窯院村附近,我注意到,在離路不到一公裏的地方,有一列鑿在黃土高原裏的六個窯洞。其中的兩個已經安了門。西安地區的農舍門通常是黑色的,鑲著細紅木邊兒。這些門整個是紅色的。我們停下來,我用望遠鏡觀察那六個窯洞。我看到每一扇門上都貼著“南無阿彌陀佛”和佛教吉祥標志的橫幅。在附近的一塊農田裏,我問一位農夫那裏是不是有人住。他說,幾年前,有兩位比丘尼和十幾位女居士搬進了那些窯洞裏。她們把她們的住地叫做老洞廟。

兩千年來,灞陵地區一直吸引著渴望隱居的人。梁鴻就是這樣一個人。公元1世紀,他曾經住在這裏。他過去一直在終南山麓放豬,有一天,他的篝火失去了控制,燒掉了另一個人的財產。為了賠償損失,梁鴻把他的豬給了那個人。

關於梁鴻誠實的故事傳遍了這一帶,於是有幾個富裕家庭表示願意把自己的女兒嫁給他。梁鴻婉拒了,說他更願意一個人生活。不過,當地有一家人,他們的女兒長得異乎尋常的難看:又胖、又醜、又黑。她也很強壯,強壯得能舉起一盤石磨。這最後一項美德吸引了幾位求婚者,可是她都拒絕了。她說,她只願意嫁給像梁鴻一樣的賢者。梁鴻聽說這件事之後,馬上娶了她,帶著她一起住進灞陵的山裏。在那裏,他們靠耕織為生。閑暇時間,梁鴻以彈琴作詩自娛。他曾經寫過一系列二十四首的組詩,詠歷史上的隱士(已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