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篇 骷髏案 第七章 自厭、厭人

要之卷舒離合,坐作進止,不失其節矣。

——《武經總要》

鄧紫玉已經連換了七件衫子,卻沒一件中意。

她對著那面立鏡又照了照,第八件是卍字浮紋的淺紫羅衫,穿在身上看著有些寡淡,再襯著她厭厭的神色,女尼一般。她又一把脫掉,扔給了身邊惶怯的丫頭,惱道:“不換了!你去給媽媽說,沒有合意的衫子,今天沒法出去見客!”

她一屁股坐到繡墩上,瞅著桌上銅鏡裏立著眉尖、垂著嘴角的自己,從來沒覺得自己這麽難看過。她不願再看,“啪”地把那面銅鏡扣到桌上。

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何這麽煩躁。這些年,不管多煩多難,只要對著鏡子試衣裙,看著自己或明艷、或俏麗、或嫵媚、或秀雅……變出各樣的姿容,她都會忘記所有惱悶傷心,讓自己歡悅起來。今天卻連這都不管用了。

她悶嘆了一口氣,難道是由於梁紅玉的緣故?昨天,她又讓丫頭把竇猴兒的姑媽竇嫂喚了來,讓竇嫂再去對面紅繡院,打問梁紅玉樓上那對男女的事。

今天一早,竇嫂苦著臉回來說:“賠了足足百文錢的糕點果子,卻一根草棍兒都沒問出來。紅繡院那些仆婦都不知道梁紅玉樓上藏了人,更不清楚啥男女夫妻。”

“她們是真不知道,還是不願說、不敢說?”

“是真不知道。”

“真的?”

“我這雙眼,雖說不是判官眼,也沒見過啥大富貴。卻也經見了些鹹酸冷熱,人說沒說謊,還是能斷出個七八來。對面那些婦人雖說個個都是油精,要瞞過我這雙眼,她們的道行還差些。再說,一兩個人這麽說也就罷了,昨晚我把錢只當潲水潑,把那些婦人挨個都喂了過來。她們個個是真的都渾不知情。也難怪,梁紅玉那座樓,除了她院裏媽媽,就只一個丫頭、一個廚娘能靠近。連那個廚娘,也一直只在樓下廚房裏窩著,這幾天才許她送飯菜上去了。”

“那晚接走那對男女的車子呢?她們也都不知道。”

“有兩個在後院看門的仆婦倒是見了那輛車。可那輛車是外頭來的,那晚她家媽媽親自到後院開的門,讓那輛車進來,直直就去了梁紅玉樓下。沒多時,那車就出來了,車上簾子遮得不透風,又是半夜,那兩個仆婦也不清楚車上到底裝了些啥。”

“你走吧。”

鄧紫玉氣悶得說不出話。竇猴兒那晚去那樓上窺探,恐怕被梁紅玉發覺了。她趕忙連夜就把那對男女偷偷送走了。她這麽謹慎隱秘,自然不會輕易透露那對男女的來歷和去向。再想打探就難了。

白辛苦一場不說,反倒討來一肚子氣。這不是雞妒鴨蹼掌,跳河自找濕?

她坐不住,在房間裏不住地轉圈。自小被丟到這黑窟裏,她和這人世早已沒有什麽善緣,磋磨歷練了這些年,她也已經不怕任何人、任何事,然而這時,她卻發覺,讓她厭憎的不是任何人、任何事,而是自己。

透過鏡子,她頭一次看清楚,再濃的脂粉,再艷的衣衫,再也掩不住內裏那個沒一絲鮮活氣的自己,枯葉卷兒一般,又空、又乏、又脆朽。因此,她才不停向外頭找些人事來怨憎,好忘記、躲開自己,比如梁紅玉。

看到自己的真實樣兒,她頓時怕起來,可什麽她都能丟都棄,唯獨甩不脫這個自己。如影隨形,追她、纏她、扯她、咬她……她覺著自己立時就要瘋掉,要被拖進漆黑深淵,必須抓住些什麽,才能救命。

她匆忙找尋著,屋裏沒有,院裏也沒有,這世間沒有一樣東西真的牢靠。除非是人,靠得住的人。可什麽人能靠得住?滿眼望去,都是比獸更貪、更冷、更狠、更善變的人。這熱鬧鬧的人間,其實是一片荒冷冷的獸域。

半晌,她想到了梁興,但眼前立即浮現梁興那笑,不忍傷她,卻始終退開一步的笑。不成,不能找他。那還有誰?

忽然,她想到了石守威。

那個牛一般壯健,也牛一般憨實的人。

她想,這個人算是牢靠,哪怕只在他那厚實胸膛上略靠一靠,也是好。

她不能再待在這屋裏,於是她尖聲喚來丫頭,叫立即備車。丫頭慌忙去尋見車夫,駕好車等在後院。鄧紫玉隨手抓過一件衫子,套在身上,連帕子都沒拿,便急沖沖出去。迎頭撞上戚媽媽,戚媽媽見她這樣,忙驚問。她卻沒聽見一般,快步出了小園,也不要丫頭扶,自己踩著蹬木,攀著木框,上到車廂裏,隨即吩咐車夫:“去東水門!”上回和石守威吃酒時,石守威說這一向住在汴河灣的崔家客店,執行一項軍務。

鄧紫玉從來沒有這麽迫切想見過一個人,她在車廂裏都坐不住,不住拍打前窗,催促車夫加快,再加快。過了幾個月一般,車子才出了東水門,上了虹橋,沿著汴河岸拐向西河灣,停在了崔家客店門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