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山雨欲來

低沉的烏雲籠罩在涑水北岸的平野之上,一老一少牽著一匹瘦骨嶙峋的老馬行走在曠野間,兩旁的麥田已經結穗——大片耕地因戰亂荒廢了兩年,再行耕種肥力卻是增加不少,沉甸甸的麥穗將秸稈微微壓彎下來,在微風中搖擺。

田中勞作的農戶,臉上卻沒有多少喜色,麻木而呆滯的看著一老一少牽著老馬往北面殘破的寨子走去。

入夏後浩浩蕩蕩的涑水,差不多與汾水下遊流段平行匯入黃河,流經的蒲州南部地區,乃是赫赫有名的解池鹽地所在。

自前朝末代發明墾畦種鹽法之後,解池食鹽產量大增,天宣年間解池一度年產食鹽八十萬擔,行銷秦隴、樊鄧、燕代、周宋等地。

大越早年行蔡鹽折博法,即朝廷招募茶鹽商納錢貨糧草到邊地,按值頒給鹽茶鈔(鹽茶引),使其持券到蒲州、江淮等地領取茶、鹽,然後轉往指定的州縣售賣牟利,之後又改為直接交錢買鹽茶鈔(鹽茶引)。

以天宣年間解池年產食八十萬擔鹽,每擔鹽折算鹽引一張、繳納六千錢,也就意味著解池一年就能為中樞財賦貢獻四百八十萬貫歲入。

赤扈占領河中地區後,為了盡快恢復解池的生產,率先將近兩萬投附漢軍及家小遷入蒲州,推行軍戶制,用以加強對整個河東地區的控制;甚至比京西、河洛推行軍戶制都要早上兩三年。

軍戶青壯男丁長期編入營伍在外征戰,即便在當地強占大片田地,也沒有足夠勞力保證耕種,又或青壯男丁在戰場上出現死傷,幼子卻還未長成無法簽征入伍,無法保證營伍的兵額,鎮南宗王府又就地征調民戶作為貼軍戶,與正軍戶合並一個軍戶。

鎮南宗王府同時規定正軍戶簽丁入伍,由貼軍戶資助錢糧或出力耕種土地,當正軍戶缺丁時,則可從貼軍戶簽丁入伍,由正軍戶資助必要的錢糧。

鎮南宗王府以此保證歸附漢軍兵員以及低廉的供養成本。

此時涑水河畔耕種於田間的要麽是租種軍戶田地的佃戶,要麽是形同附奴、驅口的貼軍戶,他們承受著更為苛刻的盤剝,田裏的麥穗長得再飽滿,也跟他們沒有多大的關系,臉上哪裏會有笑容?

卻是孩童還不識人世間的疾苦,或者對早幾年的血腥屠戮已沒有什麽印象,看到一老一少兩個貨郎牽著瘦馬往寨子這邊走來,都歡呼著迎出來。

數十孩童一路圍繞瘦馬馱負的兩只貨簍轉,兜裏雖然沒有一個銅子,卻不妨礙他們眼巴巴盯著貨簍上插著的新奇玩藝兒看。

一老一少兩名貨郎戰亂常年行走於涑水沿岸,寨子裏缺少什麽,他們心裏都有數,或者提前早就說定——進寨子後,他們就先將早就約定好的貨物送往主家,一通忙碌後天色都黑了下來,他們也不忙著將貨簍擺開來供寨子裏的村民挑撿,而是先投宿到相熟的人家歇腳。

青年後生蜷坐在屋檐下的幹草堆上打盹,似乎看著院子裏的瘦馬吃草。

屋裏人說話聲音是不大,但門窗到處都是破漏,院子又僅是半人高的土坯墻圍成,外人輕輕一跨就能繞過竹籬門走進來,得防備有人無意間靠近,後生只能警惕的守在院子裏放哨,聽著屋裏斷斷續續的聲音傳出來:

“這是附近幾個寨子的簽丁人數——這是要打大仗了啊!山裏最近還算平靜,要不要配合拉扯胡狗子?”

“是要打大仗了,但軍司目前希望山裏盡可能少出動,靜伏、休養為主,盡可能耐住性子,減少自身的傷亡,唯有保存好自身,才能更有力的打擊胡狗子。胡狗子是要在南邊大動幹戈,但也要等到胡狗子將這裏的兵力抽走,沒有那麽多兵卒駐防了,大家再合起力來搞破壞——到時候哪怕是讓他們少往河淮輸送一擔鹽、一車糧食、一頭牲口,都是勝利……”

當年徐懷隨建繼帝率守陵軍渡河北上,經涑水往東穿過太嶽山前往澤州,為隱藏行蹤,利用涑水沿岸當時還沒有失陷的塢寨作為跳板晝伏夜出行軍,在河中地區留下一些種子,成為軍情司在敵後的地下聯絡網,一面聯絡太嶽山、呂梁山中堅持作戰的義軍,一面搜集各地的情報信息。

對於填入河中地區的軍戶,特別是降附軍的武職人員,對土生土長的當地人還是沒有那麽戒備的;當然了,他們也只能奴役、盤剝當地人,才能享受、淩駕貧苦農戶之上的優渥日子。

這對搜集一些敏感情報較為有利。

隨著各地的情報陸續匯總到泌陽,差不多到八月之前制司就摸清楚鎮南宗王府今年秋冬在中路計劃集結的兵馬規模。

“京西、河洛之敵仿效赤扈人的怯薛軍(宿衛禁軍)制,實施二番衛戍法,每一軍戶簽征一卒,每十卒分作兩部分進行輪戍,一部分兵卒三月歸家、十月歸營,一部分十月歸家、三月歸伍,差不多平均能保證八萬人左右的常編漢軍規模。不過,京西、河洛都已經簽發軍令,勒令在家的軍卒提前到九月之前歸營,而在營的軍卒也一律推遲歸家——京西、河洛到十月之前,總計能動員十六萬漢軍;而從河東、汴梁等地的漢軍簽征南調的規模約八萬。除此之外,就是鎮南宗王府這一次的鎮戍兵調動可能高達六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