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航的光

0001:燈塔管理員

檢修鏡片機件,清洗鏡片。修理花園裏的水管。稍許修補一下大門。整理工棚裏的鐵鍬及各種工具。接待科學降神會(SB&B)成員。需要買晝標塗料 ——靠海一側的黑漆受到侵蝕。還需要買釘子,需要再次檢查西面的汽笛。觀察記錄:鵜鶘,松雞,某種鶯類,數不清的黑色山鳥,三趾鷸,鳳頭燕鷗,魚鷹,啄木鳥,鸕鶿,藍知更鳥,侏儒響尾蛇(在圍欄邊——切記),一兩只兔子,白尾鹿,將近黎明時分,小徑上有許多犰狳。

冬日的早晨,索爾·埃文斯沿著小路向燈塔走去,冷風吹入大衣的領子。昨天夜裏下了一陣暴雨。海洋位於他的左下方,透過悉悉索索隨風搖擺的海燕麥,可以看到灰色的波浪在暗淡的藍天下翻滾。風雨過後,浮木、瓶子、褪色的浮標都被沖上海岸,還有一條死去的雙髻鯊,渾身纏繞著海藻,但此處和村子裏並未遭受太大破壞。

他的腳邊是荊棘叢,以及濃密的灰色薊草,到了春季和夏季,它們會開出粉紅色的花朵。右邊是黑黝黝的池塘,其中傳來水鳥和野鴨低沉的咕噥聲。黑色山鳥停棲在枝頭,壓彎了纖細的樹枝,當他經過時,它們忽然驚起,然後又嘰嘰喳喳地聚集到一起。新鮮海水的刺鼻氣味中有一絲火焰的氣息:仿佛來自附近的房屋或悶燒的篝火。

遇到查理之前,索爾在燈塔裏住了四年。他現在仍住在塔中,但昨晚他睡在半英裏之外的村子裏,留宿於查理的小屋內。這是一種新的經歷,但並非通過語言達成一致。當他正準備穿上衣服離開時,查理又將他拉回床上。索爾笨拙地露出一絲微笑,欣然接受。

索爾起床時,查理連動都沒動。他穿好衣服,煮了雞蛋作為早餐。他給查理也準備了一大份,再配上一片橙,用碗罩住保溫,然後又烤了面包,在烤爐邊留下一張字條。他離開時轉身看了一眼,查理伸開四肢仰臥著,一半在被子裏,一半露在外面。雖然查理已年近四十,但他的軀幹肌肉精悍,肩膀強健有力,雙腿也十分粗壯。成人之後,他有一大半時間在船上工作,拖拽漁網,而扁平的腹部也說明他並未夜夜飲酒。

門發出輕微的哢嗒一聲響,跨出幾步之後,他便傻傻地在風中吹起口哨——感謝創造他的上帝,他是如此幸運,雖然有點晚,有點出乎意料,然而有些事來得遲一點也無妨,總好過永遠不來。

很快,堅固的燈塔便已高高聳立在他面前。它是白晝的標識,引導船只在淺水中航行,然而根據外海的商船時刻表,每周它也會有一半的夜晚亮起燈。他熟知每一級樓梯,也熟知磚石圍墻內的每一間屋子和每一處細小裂隙。塔頂的鏡片組重達四噸,頗為壯觀,而且有其獨一無二的特性,他能用數百種方法調節信號燈光。這套一級鏡片組已有超過一個世紀的歷史。

當傳教士時,索爾以為已經領會何謂平靜寧和,何謂命運的召喚,然而只有在放棄一切,自我放逐之後,他才真正找到要追尋的東西。他用了一年才想明白原因:傳教是外向性的,由他向世界輸出,然後再接受世界的回饋;然而照看燈塔——則像是審視內心,感覺更為謙遜。在這裏,他只專注於從前任管理員那裏學到的實務:如何維護鏡片組,如何精確地操作通風管道和鏡片控制面板,如何維護周圍地表,修復一切損壞的設施 ——每天都有許多工作。例行的事務讓他無暇回想過去,因此他很樂意去做,而且他也不介意有時工作時間稍長——尤其是此刻,他仍回味著查理的擁抱。

然而當他看見停車場裏的車,便失去了回味的興致。燈塔周圍潔白的欄杆內,有一輛熟悉而破舊的客貨兩用車,而旁邊正是那兩名經常來訪的科學降神會成員。他們又悄悄纏上了他,破壞他的好心情。他們甚至已經將設備堆放在車旁——無疑急於開工。他從遠處漫不經心地向他倆揮了揮手。

如今他們總是在附近測量拍照,對著笨重的錄音設備口述,制作業余水平的影片,熱切地尋找……什麽?他了解這片海岸的歷史,知道距離與沉默會將平淡無奇的事放大。面對迷霧重重的空曠海灘,人的思維會變得離奇怪誕,平白無故地編造出故事來。

索爾慢吞吞地往前走,因為他討厭他們倆,而且感覺他們的行為越來越容易預測。他們兩人一組一起出行,這樣就能科學與神秘學同時兼備,他有時會琢磨他們之間的對話——一定是充滿了矛盾,就像他擔任牧師的末期頭腦中所展開的辯論。最近,這倆人經常來訪:一男一女,都是二十多歲,然而他們有時就像十幾歲的少年,仿佛離家出走的少男少女,提著從店裏買來的化學試劑套裝和占蔔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