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時間的流逝,以及痛苦

我從沒機會選擇故土,那是我的誕生之地。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這座島成了我唯一需要的故土。我從沒想過尋求出路,回到外面的世界。隨著歲月的流逝,從來沒人來到我在島上的庇護所,我開始懷疑,南境局是否還存在——是否曾經存在,也許從來就沒有另一個世界,從來就沒有勘探隊,我只是受到幻覺或精神創傷的折磨,類似於失憶。也許有一天,當我醒來時,會記起一切:一場災難使得我成為此地唯一的人類,只能跟一只貓頭鷹說話。

面對幹旱,面對突發的風暴,面對一時不慎被釘子刺穿的腳,我都存活下來。我被各種動物咬過,包括毒蜘蛛和蛇。我學會了與環境相調和,一段時間過後,無論是自然或非自然的動物遇見我,都不再躲避,基於這一原因,除非迫不得已,我也不再捕獵除了魚之外的動物,而是越來越依賴於蔬菜水果,盡管我感覺也能與它們互相調和。

在漫長的沉默與孤獨中,X區域有時會以意想不到的方式揭示自身。我察覺到天空發生細微的移動,仿佛拼合得不太緊湊……也感覺附近的自然環境中有某種隱形的幻影來回穿梭,我原本很反感S&SB對於超自然的強調,現在看來或許需要重新考慮。

有一天晚上,我站在一片空地裏,盡量一動不動。我感覺後頸項上有一股氣息,或者說是分子密度的增加。我無法分辨那是什麽,只能迫使自己心跳放緩,每一次心跳的時間,相當於鳴唱的樹蛙心跳兩萬下。我希望在保持絕對安靜的情況下,無需轉身就能聽到,或通過某種途徑看到那關注著我的存在。但片刻之後,它離開了,或者鉆入了地下,我松了口氣。

有一回,天空的降雨顯得不太自然,昏暗中,我的視野邊緣有一種古怪的光。我以為那是遠處的燈塔,以為在我之後,又有其他勘探隊被派遣進來。但在我長久的凝視之下,那光線似乎劈開了黑暗,暴露出轉瞬即逝的陰影,像是造型奇特的暴雨雲,又像是某種巨型生物體的逆向生長。此類現象斷斷續續已有三十年,唯一的預兆就只有我體內光亮感的輕微震顫。而且,在那樣的夜晚,天空也會發生變化。空中沒有月亮,星辰也很陌生 ——屬於另一個我不熟悉的宇宙。那樣的夜晚,我希望自己曾經決心成為一名天文學家。

至少有兩次,我認為這種變化較為顯著,可謂天體間的災難,並同時伴有類似地震的現象。夜晚中出現裂紋與縫隙,雖然很快閉合,但其中透出的只有更加深沉的黑暗。世上的某處,或宇宙間的某處,一定發生了什麽事,才導致這片刻的失常。至少我如此相信。我感覺周圍的世界變得更牢固,更厚重,現實的壓力與流向變得更專注,更堅決。這就像是我曾經見過的一頭海豚,它瞪視著我的眼睛像極了人類,而隨著每一階段的變化,那眼睛漸漸陷入周圍的血肉。

除去這些觀察,我就只有一個問題:我的幻覺本質上是什麽?熟識的夜空,陌生的夜空,哪一樣才是錯覺?我應該相信哪些星辰,依靠哪些星辰辨識方向?有些個夜晚,當我站在廢燈塔裏眺望海洋,我意識到,憑這副身軀,這種形態,我永遠都無法知曉答案。

我的生存,說穿了是以傷害自己為前提的。當我站在島嶼對面的海岸邊,準備遊過去時,正是利用痛苦來壓制光亮感。方法有許多種,而且我能掌握得恰到好處。你可以找到接近溺斃、接近窒息的方法,並不像想象的那麽復雜。還能以種種方式象征性地施加疼痛,以欺騙你體內的存在。比如生銹的釘子;比如蛇毒。因此,疼痛不會太困擾我,它是我繼續生存的證據。有時候,當我凝視著風雨和海洋太久,它也能把我救回來,以免我消失得無影無蹤。

在另一份文件中,我羅列出一系列幹涉性最小的最佳方案,也許有點病態,但我已將其看作一種荒誕的表述方式,記錄我的每一天。我也寫下了經驗證最為有效的輪替周期。不過假如有得選,我不建議用這種方法,因為你會逐漸趨於習慣,就像每天搜集食物和打理雜務。

長久以來,疼痛已成為反復造訪的老友。即便如今我已停止此種療法,我仍懷疑,自己是否還能感覺到疼痛。缺少痛苦是否更難適應?我猜測,面對其他諸多必需的調整,這一擔憂或許會被遺忘。因為我相信,借由如此多手段延遲轉變,當它真正到來時,將會更加劇烈,我或許真的會變得像哀鳴的怪物那樣。到那時,我是否能見到真實的星辰?

有時,痛苦會意外到來,無需激發,無需有意識地對自己施加痛感,它自然就已存在。三十年來一直陪伴著我的貓頭鷹一星期前死了,等我發現時已經晚了,無法施以援手。他已是一只年邁的貓頭鷹,眼睛雖依然巨碩明亮,但羽毛變得暗淡,偽裝色零亂雜駁。他睡得更久,外出捕獵也不多。我爬到廢燈塔頂端,在其棲身之處親手喂他老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