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6:幽靈鳥

燈塔聳立在迷霧中,映出一模一樣的倒影。海灘灰暗陰冷,他們將小船扔在淺水裏,沙礫摩擦著船殼。泛著泡沫的海浪細小卷曲,仿佛含義不清的詢問。燈塔與幽靈鳥的記憶不符,因為其側面遭到火焰的燒灼。焦痕一直延伸至頂部,裏面的燈頭依然熄滅著。火焰也曾從平台窗戶裏躥出來,再加上玻璃碎屑,以及多年來人類遺留的痕跡,這座燈塔有種魔幻的感覺。如今,它僅僅為他們的小船提供了晝標,若不是這項最簡單的功能,它對誰都沒有用,只是一座幽靈出沒的狹小堡壘。

“那是邊界指揮官燒的,”格蕾絲告訴他們,“因為他們都無法理解它——還有裏面的日志。”

但幽靈鳥察覺到格蕾絲語氣中的猶豫,她依然不願透露燈塔裏到底出了什麽事,發生過什麽樣的屠殺與欺騙,海洋裏究竟是什麽東西向他們發起攻擊。

格蕾絲最多只能提供局部的解釋——橙色旗幟的來歷。那是邊界指揮官弄的,用來標識她無法理解的東西。也許指揮官想要區分真實與幻象。若是如此,她失敗了。就連普通的薊草也被加上了標識。如果時間充足,她可能會標識整個世界。

在幽靈鳥的想象中,如果他們此刻走進燈房,掀開活板門,像多年前的生物學家,像多年前的自己一樣望下去,或許會看到那些日志依然完好無損,重新恢復了原貌。從這些靜止的文字中反射出來的光,會不會影響他們的思維,汙染他們的夢境,讓他們永遠困在陷阱中?或者,那裏面如今只有一大堆灰燼?幽靈鳥並不想一探究竟。

此刻已是傍晚時分。他們一大早就離開了島嶼,格蕾絲藏有一艘較大的船,但從碼頭上看不到。生物學家沒有再次出現,然而總管依然緊張焦慮地搜索著水面。假如有危險,幽靈鳥很快就能預感到。為了他著想,她不敢告訴他,生物學家此刻遊歷的海洋,比他們前往燈塔時經過的水域更深更廣。

他們蹣跚地登上海灘,朝著燈塔走去,選取的路線盡量避免狙擊手居高臨下的火力範圍。格蕾絲相信所有人都死了,或者早已離開,但總是有危險的可能。沒有東西從海面上出現,不管是幽靈還是別的什麽。怪物沒準兒會從海裏冒出來,類似生物學家,但沒那麽仁慈。

他們從沙丘邊緣出發,安全抵達燈塔旁的平地,在雜草叢生的草坪邊停留了片刻。這裏長著蕁麻和糾結繁茂的黑莓植株:對他們來說布滿棘刺,卻是鷦鷯和麻雀的天然庇護所,它們在灌木叢中歡快地歌唱,與陰沉的光線不太協調。遍布各處的薊草在幽靈鳥看來就像是天然話筒,布滿芒刺的圓頭是為了搜集並傳輸聲音,而不是散播種子。

門已經破裂,黑暗召喚著他們。頭頂灰色的天空中,時不時會出現閃爍搖曳的光,讓總管尤感不安。他無法靜立不動,也不願讓幽靈鳥和格蕾絲靜立不動。幽靈鳥可以看到光亮感從他體內躥出來,仿佛一圈參差的匕首。她心中暗想,等到他們抵達燈塔,不知他是否還能保持自我。也許可以,只要天空中沒有超自然的物體來回穿梭。

“沒必要上去。”格蕾絲說。

“連一點兒好奇心都沒有?”

“你也喜歡在停屍房和火葬場中行走嗎?”

幽靈鳥仍在對她進行評估,無法斷定其想法。格蕾絲跟他們一起行動,是因為期望幽靈鳥真的是秘密武器,還是出於別的目的?她只知道,有格蕾絲在,她和總管很少有機會私下交談——所有談話都得在三人之間進行。這讓她很不安,因為她對格蕾絲的了解還不如對總管。

“我不想上去,”總管說,“我不想。我希望趕緊穿越開闊地帶,盡快到達目的地。”

“至少這裏看起來沒人,”格蕾絲說,“至少X區域似乎削弱了對手。”

沒錯,雖然這麽說有點冷酷,但確實是件好事。然而總管望向格蕾絲的眼神表明,他無法丟棄多愁善感的本性,雖然這是屬於外面世界的機制,在此處並無用處。

“好吧,讓我來添加一些藏品。”格蕾絲說,然後將生物學家的日志和關於島嶼的敘述扔進了敞開的正門。

總管凝視著屋內的黑暗,仿佛她犯下一件可怕的罪行,而他想要去糾正。但幽靈鳥明白,格蕾絲只是想讓大家解脫。

“此處的環境最是不需要人類涉足。”幽靈鳥記得大學課本裏有這樣一句,生物學家搬去城市之後,這句話一直在她腦中徘徊,而當她站在那片空地裏,看著蜜袋鼯在電線杆之間竄來竄去時,也再次想到了它。這段文字是指城市的景觀,但生物學家將其解讀為對自然界的描述,至少是尚可稱為野外的部分,因為人類已經對世界造成太多改變,連X區域都不能完全消除其痕跡。除了灌木和樹林這些入侵物種,人造小徑留下的模糊印跡,也會對地形產生影響。“解決環境問題的唯一方法就是忽略,而這意味著我們的潰滅。”這是生物學家論文裏的一句話,但曾在她腦中留下深刻印象,因此現在幽靈鳥也記得很清楚。即使遠遠地觀望與分析,它依然散發出一種力量,猶如記憶中上千只眼睛瞪視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