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7:局長

春季的某一天,你在南境局稍事休息,一邊踩著庭院的地磚踱步,一邊思考問題。你看到沼澤的湖邊有點古怪。黑黝黝的湖水旁蹲著一個人,躬著背,雙手不知在做什麽,但你看不見。你的第一反應是叫保安,然而通過那纖瘦的身影和腦袋上的黑發,你認出他來:是維特比,穿著棕色上衣、藏青色褲子和一雙皮鞋。

維特比,在泥地裏玩。他在洗什麽東西,還是扼住什麽東西?即使從遠處也能看出他表情專注,仿佛手頭的工作需要珠寶匠般的精準。

本能告訴你應該保持安靜,緩慢行走,小心掉落的樹枝與枯葉。維特比曾受到驚嚇,維特比曾經被過去的事嚇到,你希望一點一點揭示你的存在。然而走到一半,他回頭跟你打了個招呼,然後又繼續忙他的事,於是你加快腳步。

樹林一如既往的陰沉,仿佛許多駝背的祭司,留著由青苔構成的長胡子,格蕾絲的說法更不客氣:“就像一群全身衰竭的長期嗜毒者。”水面只有維特比弄出的少許細小緩慢的波紋,當你走上前,俯身從他背後觀望,你的倒影在一圈圈擴散的灰暗光澤中晃動。

維特比在洗一只棕色的小老鼠。

他小心但牢牢地握住老鼠,拇指和食指環繞著老鼠的頭部和前肢,而尾巴、後腿和蒼白的腹部則攤開在他的掌心。老鼠不知是受到催眠,還是出於其他原因,顯得異乎尋常的安靜。維特比用右手掬起水,淋到老鼠身上,然後伸出小指頭,將水搓入小腹和身側的毛皮,然後又塗抹臉頰和頭頂。

維特比左胳膊上搭著一塊白色小毛巾,上面用金線繡了一個W。家裏帶來的?他抓起胳膊上的毛巾,用一個小角輕輕擦拭老鼠的頭頂,而老鼠的黑色小眼睛始終凝視著遠方。維特比以近乎狂熱的細致逐一擦幹粉色的前爪,然後又擦後爪和纖細的尾巴。維特比的手蒼白瘦小,看上去跟老鼠的有幾分相似。盡管這有些荒謬,但他們仿佛有著共同的祖先。

距離最後一支第十一期勘探隊全部死亡已有四個月,而你下令將他們起屍檢驗是在六個星期前。你和維特比從邊界返回已有兩年。過去的七八個月中,你感覺維特比有所好轉——調職的請求少了,例會中更加專注,對於他自己的“綜合性理論”也恢復了興趣,如今他稱其為“風土理論”,以高級葡萄酒釀制技術為基礎,描繪出一個“復雜的生態系統”。在行使職責的過程中,他並沒有顯得比平常更怪誕。就連切尼也勉強承認這一點,而你也不介意他總是拿維特比來搪塞你。你不在乎原因,只要能讓維特比保持專注。

“你手裏是什麽,維特比?”打破沉默顯得十分突兀,仿佛強行幹涉。無論你說什麽,都無法避免成人與兒童交談的感覺,然而是維特比把你推到這個位置上的。

維特比不再擦洗老鼠,他將毛巾甩到左肩上,凝視著老鼠,仔細查看,仿佛它身上仍可能沾有汙漬。

“一只老鼠。”他說道,仿佛這應該是顯而易見的事。

“你在哪兒找到她的?”

“他是公的。閣樓上。我發現他在閣樓上。”他的語氣好像準備挨訓似的,但又帶著一點反叛。

“哦——是家裏嗎?”把象征著安全的實體從家裏帶到危險的工作場所。你試圖壓制心理學家的思維,不要過度分析,但那很困難。

“在閣樓上。”

“你為什麽把他帶來這裏?”

“幫他洗一洗。”

你並不想搞得像是審問,然而實際效果一定就是如此。這對維特比的恢復來說是好事還是壞事?擁有一只老鼠,給老鼠洗澡,這並不是評分的依據,無法決定一個人是否適合工作。

“你不能在室內給他洗?”

維特比側身擡頭望了你一眼。你依然彎著腰,他依然躬著背。“這水有汙染。”

“汙染。”有趣的措辭,“但你還是在用這裏的水,不是嗎?”

“是的,沒錯……”他承認道,姿態略顯放松,因此你不必太擔心他會意外掐死老鼠,“不過我想他大概喜歡出來待一會兒。今天天氣不錯。”

解讀:維特比需要休息。就像你一樣,需要休息,踩著庭院的地磚踱步。

“他叫什麽名字?”

“他沒有名字。”

“他沒有名字?”

“沒有。”

不知何故,這比給老鼠洗澡更讓你困擾,但你無法用語言形容。“唔,他是一只漂亮的老鼠。”話說出口,你就覺得很愚蠢,但你不知該怎麽辦。

“別這樣跟我說話,就好像我是個白癡,”他說,“我知道這看起來很奇怪,但想一想,為了緩解壓力,你會幹些什麽事。”

你跟此人一起越過邊界。為了你難以抑制的執迷,為了你的好奇心,為了你的抱負,你把他內心的安寧當作犧牲品。他不該再受到如此倨傲的對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