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一章 老彪的往事

人們在後來回顧這個國家那段“動蕩的歷史”,很多時候都只注意到動蕩本身,而忽略了其他許多在此期間生長起來的東西。

試想,當大量的部門和機構都遭到破壞,失去功能和效力,當多數人迷失……剩下那些失去約束力的地方和人,他們在做著什麽?

所以那其實也是一個邊緣人群走向“歧途”的時代,一個草莽崢嶸的時代……沿海向外,龍蛇並起。

事實上,一直到70年代末80年代初,這種混亂依然沒能夠得到有效的收束。

80年代初,湖建省沿海的一個小漁村。

27歲的胡彪碇還沒有學會畫自己的名字,也沒有妻兒。

有老,只一個老娘。而父親,早在他十三歲那年,就隨家裏的小漁船一起,留在了那片祖祖輩輩“討海人”既感激,又害怕和仇恨的汪洋之中。

胡彪碇是在礫石沙灘和泥灘上摔跤長大的孩子,在很長一段時間裏,他知道海裏有魚蝦,有父親,僅此而已。

從十三歲不得不跟著鄰居叔公出海開始,到十六歲能自己行船獨立捕撈,到十八歲,鄰裏幫襯,打造第一艘自己的漁船,一直到27歲……

胡彪碇已經是這個村子公認的,最強悍的討海人。

他沒生過病。

翻過船,但是都活下來了。

每天,他的船艙裏都滿是魚蝦,但是除了糊口,這些並不能帶來任何財富。小漁村太偏僻了,會來這裏收購漁獲的商販,地位儼然如同皇帝。

那是一個冬天的晚上,胡彪碇收了兩塊錢,賣掉了滿滿一艙的漁獲,買了三毛錢的煙,衣衫單薄坐在院子裏抽煙,陪屋裏眼睛已經看不清楚的老娘說話。

小漁村很少聽見汽車的聲音,爛海陳開著一輛破爛掉漆的小轎車,穿著不合身的皮鞋和西裝,出現在他家破落的院門口。

“你就是胡彪碇?”

“嗯,是。有事?”

爛海陳笑了笑說:“想請你幫忙出趟海。”

出海麽?漁村人互相幫忙習慣了,偶爾有人家漁船沒回來,婦女領著孩子來請,胡彪碇哪怕天黑,哪怕有風浪,也會幫著去找,所以他問:“現在?”

爛海陳擡手看了看表,說:“再晚五個小時,淩晨一點前後,我的人會來叫你。”

“哦,那就是不急。”胡彪碇說:“不急我就不去了,今天這天……”他擡頭看一眼夜空,好心提醒說:“海面怕是有些鬧騰,你們行船小心些好。”

到此為止,他都覺得這只是一次普通的幫忙,不急,有別人,所以他不去也沒事。

爛海陳也不勸,掏了五張十塊的票子在手裏,說:“小兄弟,我這看得出來你忠厚。以後你跟我,我給你條好路,虧待不了你。”

就因為那五張大票子,因為這句話,那天晚上,27歲的胡彪碇第一次知道,原來海裏不光有魚蝦,還有電視機、香煙、手表……

再後來,他又發現,原來海裏頭連汽車都有。

胡彪碇這輩子記得最深的一句話就是爛海陳告訴他的,爛海陳說:“彪碇啊,你記住,海,是沒有蓋子的。所以海才是最寬的路。”

之後的三年,胡彪碇成了爛海陳手下最得力的一個人。趕在老娘走之前賺了些錢,娶了妻,生了娃兒。

與此同時,爛海陳成了港城人,成了大老板。

與此同時,胡彪碇行船越來越遠,他的船越來越大,身邊的同伴也越來越多……這些人有的是他從小的玩伴,有的是周邊漁村的漢子,有的不認識,但是都有一條,他們認胡彪碇這個人。

這是一個會在破天大浪裏指著同行將沉的船說“靠上去救人”的人,是一個會給在海裏出事的兄弟家裏送錢送糧的人。

有一次,胡彪碇最好的弟兄之一板槳偷了爛海陳半船貨,被抓住了,人裝在麻袋裏,準備沉海……

胡彪碇出面求情,他站出來後,身後一氣站出來了癩痢、洋鐵等四十多號人,一起向老板求情。

那天,爛海陳給了他面子,還說了很多關於兄弟情義的掏心話。

那年三十歲的胡彪碇依然不識字,依然有很多東西弄不懂,他只懂一點,為人做事講情義,最懂的,是那片沒加蓋子的水面,所以,他什麽都沒去防備。

三天後,淩晨,天光從海邊微微綻起的時候,胡彪碇和板槳、洋鐵等人回航的船在老航道上,被十多艘船圍在了海面上。

這種事不是第一次,海上也有劫道的,不少見。

胡彪碇沉穩走到船頭,抱拳說:“不知是哪路兄弟缺零花了?出來見個面,兄弟間劃拉劃拉,不要傷了和氣……好歹貨沒了,我回去跟我老大爛海陳也能有個交代。”

他說話的同時,其實在等浪。除了老一輩還在的兩三位,這一片沒有人比胡彪碇更了解附近這片大海的脾氣。與此同時,手下的兄弟偷摸進艙摸家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