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篇 精英的小辮子 第14章遺老梁鼎芬

進入民國以後,社會上突然出現了好些清廷的遺老遺少。這些遺老遺少,在鼎革之際不知怎麽都沒來得及自殺殉清,卻後返勁兒地把一腔對前朝的感情表現在當下:不肯剪辮子,不做民國的官,盡量寫詩作文,表達對前清皇帝的尊敬。好在這些遺老遺少都比較平和,做出特別舉動的人倒也不多。其中有一個人,名叫梁鼎芬的,倒是有點特別之舉,一時間至少在對清朝有好感的人中間,很是轟動。

梁鼎芬是前清的翰林,在李鴻章權傾朝野的時候,上書彈劾李鴻章,為此丟了官,但卻贏得了好名聲。那個時候,反李者往往尊張(之洞),所以他此後就長期在張之洞幕下,幫忙辦教育。清亡之前再度入仕,老毛病重犯,跟權臣過不去,接二連三彈劾奕劻,彈劾袁世凱,罵得入木三分。權臣的別名,是有用之臣,所以罵是罵不倒的,結果是他老先生再次招致兩宮呵責,只好自己隱退。就這樣,碰了兩鼻子朝廷的灰。然而清亡之後,他卻跑到安葬光緒的所在地,清西陵的梁各莊去結廬守松,實際上是去守陵,就像古禮中的孝子結廬守孝一樣。在守陵期間,他在陵區種樹。沒有錢,就弄了幾百個陶罐子,裏面裝上據說是崇陵(光緒陵)松樹上的積雪化的水,貼上標簽:崇陵雪泉。然後分送前清的高官,讓他們捐款,捐多了,就誇幾句,捐少了,就諷刺幾句。弄來錢,再接著栽樹。梁鼎芬的這個壯舉,後來留下了一張老照片,照片上面梁頂戴袍褂巍峨,在一棵松樹前,一手拿鍬,一手拿鎬,分明植樹先進模範典型模樣。只是擺拍的痕跡過於明顯,既然是種樹,怎麽也得是短打便裝,頂戴花翎何為?不過,當年清西陵那麽個荒涼之地,照相也遠沒有現在這樣方便,把照相人和設備拉到那裏,不擺拍怎麽能行?據清廢帝溥儀說,他的另一位師傅陳寶琛還在照片上題詩一首:“補天回日手如何,冠帶臨風自把鋤。不見松青心不死,固應藏魄傍山廬。”這個梁鼎芬,後來進了宮做上行走,算是師傅了。他給溥儀做師傅的時候,最喜歡講的一個故事,就是他結廬種松之時,有袁世凱派來的刺客來殺他,卻被他感動得放下屠刀。此事是真的還是此老的幻覺,已經不大清楚了。這種事,黑夜裏,一個刺客,一個他,死無對證。刺客也不出來佐證一下,真就成了謎案了。

梁鼎芬的一生中,仕途不順,兩次遭到兩宮的呵責,兩次丟了官,但兩宮死後,偏他這樣多情,一個人跑到那荒郊野嶺去守陵。大冬天的,住在梁各莊那個偏僻地方,也難為他了。但說是結廬,搭個草棚子已經有點誇張,北方苦寒之地,住這樣的草棚子要凍死的。有的贊美者說他因此而“鶉衣蔬食,履穿踵決”,則更誇張了(從照片上看,梁的衣服其實很鮮亮的)。當然,說他對清室沒感情,只是好名,倒也未必。當初犯顏直諫,表現的就是感情,只是這股子忠貞,當時沒有得到接納,後來借守陵發泄一下,也倒在情理之中。只是,當初的犯顏和後來的守陵,也難說沒有好名的成分在內。犯顏直諫以博名,自古皆然,至於守陵,更是這麽回事,否則,幹嗎非要大老遠地請人到梁各莊去拍下照片呢?做好事不留名,還真挺難。

但是,博了好名聲的梁鼎芬,也有走麥城的時候。跟張之洞一樣,端方也對梁鼎芬有知遇之恩。端方在革命中丟了腦袋,身子在四川,腦袋到了武漢。後來他的家人千方百計給他合在一起,運到武昌準備安葬,梁鼎芬被端方家屬請來武昌,給端方辦喪事。這時已經是民國了,城裏的革命黨到處給人剪辮子,武昌作為首義之區,剪辮黨們格外活躍。梁鼎芬作為前清遺老,好名,也好辮子。所以,冒險來到武昌,於辮子格外小心,終日頭戴長尾大風帽,把個小辮子遮得嚴嚴的。當時的武昌都督,是已經做了副總統的黎元洪。眾所周知,黎元洪的辮子,當初是被革命軍士兵強逼著剪的。大凡不情願被剪了辮子的,對於仍然保留辮子的人,多少都會有點嫉妒。大家都對辮子有所愛,偏你可以保留,我卻不能,於汝豈能甘乎?加上過去都是在湖北混的,大家是同事,黎元洪做了都督之後,梁鼎芬還來信勸其反正。現在老同事來了,怎麽也得表示一下。於是,黎元洪就張羅請梁鼎芬來督府吃飯。也有人說,是安了心圖謀在席間把梁的辮子給剪了。沒想到梁鼎芬不上當,堅持不肯赴會。於是,黎元洪麾下好事的革命士兵就帶人前去來硬的。也沒有人通風報信,一隊人馬呼嘯而至,到了旅店二話不說,按住梁的頭就下剪子,一剪再剪,害得梁遺老不僅辮子沒了,連頭發也剩不下多少了,簡直是牛山濯濯,殘草只樹。就這樣,梁遺老鐘愛的辮子,就離開了他老人家的腦袋。梁鼎芬有一臉的大胡子,人稱髯公,死後王國維寫詩紀念他,開首便是:“海內論忠孝,無如髯絕倫。”這下,胡子尚在,辮子沒了。對於一個遺老,確為奇恥大辱。